懷恩文學獎學生組首獎》這個夏天熱得……
【聯合報╱劉雅郡】 2007.10.27 03:04 am
這個夏天熱得嚇人，媒體報導在我自小生長的平原上，至今已有五名農人中暑死去，而我則是要等到學期結束回到家中，才得以見識這樣令人難受的暑氣。
最近家中生意特別不好，其實也是意料中的事。「這麼熱大家都懶得開伙，何況是吃一整隻雞。」父親口頭上總是掛著類似的話語，也許順道疏散自己因躁熱天氣及慘澹生意引起的鬱悶情緒。
現宰雞的生意在夏冬兩個季節落差極大。在那些輕輕呵氣便能成霧的嚴寒冬季，我家門口總是吆喝與剁斬聲此起彼落，機器整日轟隆作響，連接在脫毛機下方的籠子，盛滿顏色不一、和著血水的雞毛，並且約半小時便要倒掉清理；然而在這樣恍若四周一切都要蒸騰消散的夏日裡，能看見的，時常僅是父親蹲坐在門口寂寥的背影，他傾向寸步不離守著每一個客人上門的機會。而就在這個時候，我會深深感到生命中各樣期待要真正出現的偶然性。
近日來，固定在中午替父親看顧店面，好讓他有段短暫在冷氣房休息的時光，通常要在一陣猶豫推託後，父親才會答應讓我一個人在鐵皮外搭而成的店面，固守不曉得會否有人光顧的生意。事實上，若是在冬日，我會告訴父親，「一天的生意少了這兩個小時不會差多少，反正早上生意那樣好，下午大概也不例外，真正要買雞卻在這兩個小時撲空的人，下午還會再來的。」然而，這些日子以來，看見父母於傍晚結算一日所得時，鮮少出現旺季時會有的開懷之貌，就算僅有一兩個客人上門也好，這個燠熱難當的中午，我仍希望守住他們。
正午時分，盡力忍受那全身近似烘烤的難耐，我想像房頂上的鐵板也許打顆蛋下去真可以馬上熟透。手邊用來消磨時間的文章上墨印的文字，因汗水滴落而暈散開來。探向門外，赤豔陽光的照射下，只見馬路上亮晃晃的一片卻缺乏生氣，隨著日影方向出現些微變化，我漸漸不相信這時候會有什麼客人上門來。想起學期中還在北部學校上課的時候，某天午餐後心血來潮打電話回家問候，電話另一頭傳來的卻是父親的冷漠與不耐，這下我終於可以理解他的情緒從何而來。
目前家裡正在經營的生意，大約是從五年前開始的。在那之前，我印象中父親所經營的生意類型經歷許多改換，並不是如親友誤會的缺少定性，而是不曉得究竟怎麼搞的，日子一久那狀況便滑向底部，甚至有幾次是因為父親出意外，使得他終須設法更換經營跑道或者休息。
在那些日子裡，年幼的我將大半時間及氣力消耗在無盡的跑跳和歡笑中，唯一知道的關乎能否存活下去的問題，是課堂上老師提及非洲難民幾分鐘死一個的實況，卻仍沒學會從大人話語中的抑揚頓挫、嘴角上揚或者下彎的弧度及眉頭閉鎖與否，去透穿當中情緒的潛伏，好學著如何面對每一分錢的開支與收納。
然而，我卻記得在這生意初初開張之際，有多位親朋對父親說：「這樣殺生真的很不好。」每當這個時候，父親會玩笑似地對他們說：「反正本來壞事就做得多，再加添幾件又何妨？」未諳世事的我當時也仿傚起那些大人的語氣，對母親發出類似的質問，也曾在媒體大肆報導禽流感疫情的日子裡，要父親儘快改換另一生意來經營，母親的反應則甚為堅決：「那妳和弟弟的學費要從哪裡來？」
要到了最近，我才清楚看見我們的學費究竟從何而來。那答案就蘊藏在夏日父親身上散出的臭烘烘帶著雞腥的體味，因長期剁宰雞隻而引起的肌肉及腕部疼痛，偶爾須整日泡在水中清理雞身雜碎而腫脹的雙手，以及從我家抽屜拿出的時常會有血水沾染痕跡的鈔票裡。
因為家中種種需要，父親不捨得錯失任何一個能夠增加收入的機會。甚至在我經歷大考的那一年，他白天固守家中店面，晚上替人批發大宗雞隻貨品至外縣市。那些日子，印象最深刻的是幾次清晨早起念書，遇見父親終於回來時疲容上布滿血絲的雙眼，「加油，等著你上台大！」他會這麼對我說。
可我終究沒有上台大。榜單揭曉當天，我問父母他們是不是很失望，他們這麼回答：「不會啦，這間大學已經夠好，況且要念文學倒不如念這個。」當時我為這句話耿耿於懷許久，原來如同一般人的想法，他們對我長久以來的夢想頗有牽掛，只是沒說出來罷了。但漸漸地，我不再感覺他們勢利，因為不得不承認他們比我更懂得所謂世界的樣子。
今年父親在一年一度的家庭出遊缺席，根據他的說法，最近生意特別不好，應該把握機會掙些錢，加上政府發布法令禁止市場現宰活禽，明年起大概不能賣了。說這些話的時候，父親臉上的表情相當平靜。兩天後與母親及弟弟回來時，父親正忙著為雞隻裝潢新家，將鏽蝕痕跡斑斑的鐵籠以紅漆覆蓋其上，並且在外頭掛上黑布，說我們不在的幾天有兩隻雞因為太熱而暴斃，有黑布遮掩住光線或許能減少牠們熱死的機會。問到生意好不好，父親說已經習慣這種賣擔仔麵的日子。
「什麼，我們家之後要賣擔仔麵嗎？」
「是度小月的意思啦，笨蛋。」
母親在旁笑著說妳讀大學是讀頭殼一空的喔。
拜託，大學課堂哪教這個，縱使環保議題不斷在老師們嘴邊掛著，我還不是要經由替父親看顧店面才學著如何不開冷氣頂住酷熱。
「反正冬天就快到了。」父親笑著這麼對我說。
而我卻突然想起那即將施行的法令，如果沒有意外，似乎也就剩這麼一個冬天了。
【2007/10/27 聯合報】@ http://udn.com/
【聯合報╱劉雅郡】 2007.10.27 03:04 am
這個夏天熱得嚇人，媒體報導在我自小生長的平原上，至今已有五名農人中暑死去，而我則是要等到學期結束回到家中，才得以見識這樣令人難受的暑氣。
最近家中生意特別不好，其實也是意料中的事。「這麼熱大家都懶得開伙，何況是吃一整隻雞。」父親口頭上總是掛著類似的話語，也許順道疏散自己因躁熱天氣及慘澹生意引起的鬱悶情緒。
現宰雞的生意在夏冬兩個季節落差極大。在那些輕輕呵氣便能成霧的嚴寒冬季，我家門口總是吆喝與剁斬聲此起彼落，機器整日轟隆作響，連接在脫毛機下方的籠子，盛滿顏色不一、和著血水的雞毛，並且約半小時便要倒掉清理；然而在這樣恍若四周一切都要蒸騰消散的夏日裡，能看見的，時常僅是父親蹲坐在門口寂寥的背影，他傾向寸步不離守著每一個客人上門的機會。而就在這個時候，我會深深感到生命中各樣期待要真正出現的偶然性。
近日來，固定在中午替父親看顧店面，好讓他有段短暫在冷氣房休息的時光，通常要在一陣猶豫推託後，父親才會答應讓我一個人在鐵皮外搭而成的店面，固守不曉得會否有人光顧的生意。事實上，若是在冬日，我會告訴父親，「一天的生意少了這兩個小時不會差多少，反正早上生意那樣好，下午大概也不例外，真正要買雞卻在這兩個小時撲空的人，下午還會再來的。」然而，這些日子以來，看見父母於傍晚結算一日所得時，鮮少出現旺季時會有的開懷之貌，就算僅有一兩個客人上門也好，這個燠熱難當的中午，我仍希望守住他們。
正午時分，盡力忍受那全身近似烘烤的難耐，我想像房頂上的鐵板也許打顆蛋下去真可以馬上熟透。手邊用來消磨時間的文章上墨印的文字，因汗水滴落而暈散開來。探向門外，赤豔陽光的照射下，只見馬路上亮晃晃的一片卻缺乏生氣，隨著日影方向出現些微變化，我漸漸不相信這時候會有什麼客人上門來。想起學期中還在北部學校上課的時候，某天午餐後心血來潮打電話回家問候，電話另一頭傳來的卻是父親的冷漠與不耐，這下我終於可以理解他的情緒從何而來。
目前家裡正在經營的生意，大約是從五年前開始的。在那之前，我印象中父親所經營的生意類型經歷許多改換，並不是如親友誤會的缺少定性，而是不曉得究竟怎麼搞的，日子一久那狀況便滑向底部，甚至有幾次是因為父親出意外，使得他終須設法更換經營跑道或者休息。
在那些日子裡，年幼的我將大半時間及氣力消耗在無盡的跑跳和歡笑中，唯一知道的關乎能否存活下去的問題，是課堂上老師提及非洲難民幾分鐘死一個的實況，卻仍沒學會從大人話語中的抑揚頓挫、嘴角上揚或者下彎的弧度及眉頭閉鎖與否，去透穿當中情緒的潛伏，好學著如何面對每一分錢的開支與收納。
然而，我卻記得在這生意初初開張之際，有多位親朋對父親說：「這樣殺生真的很不好。」每當這個時候，父親會玩笑似地對他們說：「反正本來壞事就做得多，再加添幾件又何妨？」未諳世事的我當時也仿傚起那些大人的語氣，對母親發出類似的質問，也曾在媒體大肆報導禽流感疫情的日子裡，要父親儘快改換另一生意來經營，母親的反應則甚為堅決：「那妳和弟弟的學費要從哪裡來？」
要到了最近，我才清楚看見我們的學費究竟從何而來。那答案就蘊藏在夏日父親身上散出的臭烘烘帶著雞腥的體味，因長期剁宰雞隻而引起的肌肉及腕部疼痛，偶爾須整日泡在水中清理雞身雜碎而腫脹的雙手，以及從我家抽屜拿出的時常會有血水沾染痕跡的鈔票裡。
因為家中種種需要，父親不捨得錯失任何一個能夠增加收入的機會。甚至在我經歷大考的那一年，他白天固守家中店面，晚上替人批發大宗雞隻貨品至外縣市。那些日子，印象最深刻的是幾次清晨早起念書，遇見父親終於回來時疲容上布滿血絲的雙眼，「加油，等著你上台大！」他會這麼對我說。
可我終究沒有上台大。榜單揭曉當天，我問父母他們是不是很失望，他們這麼回答：「不會啦，這間大學已經夠好，況且要念文學倒不如念這個。」當時我為這句話耿耿於懷許久，原來如同一般人的想法，他們對我長久以來的夢想頗有牽掛，只是沒說出來罷了。但漸漸地，我不再感覺他們勢利，因為不得不承認他們比我更懂得所謂世界的樣子。
今年父親在一年一度的家庭出遊缺席，根據他的說法，最近生意特別不好，應該把握機會掙些錢，加上政府發布法令禁止市場現宰活禽，明年起大概不能賣了。說這些話的時候，父親臉上的表情相當平靜。兩天後與母親及弟弟回來時，父親正忙著為雞隻裝潢新家，將鏽蝕痕跡斑斑的鐵籠以紅漆覆蓋其上，並且在外頭掛上黑布，說我們不在的幾天有兩隻雞因為太熱而暴斃，有黑布遮掩住光線或許能減少牠們熱死的機會。問到生意好不好，父親說已經習慣這種賣擔仔麵的日子。
「什麼，我們家之後要賣擔仔麵嗎？」
「是度小月的意思啦，笨蛋。」
母親在旁笑著說妳讀大學是讀頭殼一空的喔。
拜託，大學課堂哪教這個，縱使環保議題不斷在老師們嘴邊掛著，我還不是要經由替父親看顧店面才學著如何不開冷氣頂住酷熱。
「反正冬天就快到了。」父親笑著這麼對我說。
而我卻突然想起那即將施行的法令，如果沒有意外，似乎也就剩這麼一個冬天了。
【2007/10/27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