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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知死亡記事【朱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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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知死亡紀事

◎朱天心

  正西風落葉下長安,飛鳴鏑。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一名性急的毛姓之人,數十年前寫下此詩,隨後他果然也如願做下了朝夕間天地翻轉之事。這裏並無意議論他的功過,只打算借用此詩來為即將登場的這一群人們咚咚助陣。

  的確,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這群人們,我簡直不知該如何介紹、甚至如何稱呼他們,女士們、或先生?(因為其中還包括有科學家剛才發現的、某對染色體異於常人的第三性人),他們既難以用道德或尚不怎麼獨立的司法來區分(好人或壞人),也難以用年紀、用經濟、用信仰、用職業、用血型星座、用健康狀態、甚至用省籍或身屬哪個政黨來區隔並解釋。

  他們是如此的散落在人海,從你每天上下班的敦化北路辦公大樓,到新開張不久的台大醫院精神科門診,他(她)可能是你少年時所崇拜追隨的那個宗教界或哲學界的智者,也可能是──你結婚已十年的妻子,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告訴過你,當你夜深睡夢中突然中止鼾聲時,再冷的天,她也會天人交戰把手從溫暖的被窩中抽出來,為求放心的探探你是否一息尚存。

  他(她)們這群人,一言蔽之,是一群日日與死亡為伍的人。

  日日與死亡為伍的人,──我希望你不會誤會我想向你介紹的是一群開F104戰鬥機或某型民航客機的駕駛員,他們不是急診室醫生,不是槍擊要犯及警察,不是飆車手,不是清潔隊員,不是多年的慢性病患者,不是特技演員,不是殯儀館化妝師及相關從業人員……,不是,不是。


老靈魂

  是的,不如說,他們較接近西方占星家所謂的「老靈魂」,意指那些歷經幾世輪迴、但不知怎麼忘了喝中國的孟婆湯、或漏了被猶太法典中的天使摸摸頭、或希臘神話中的 Lete 忘川對之不發生效用的靈魂們,他們通常因此較他人累積了幾世的智慧經驗(當然,也包括死亡與痛苦),他們這些老靈魂,一定有過死亡的記憶,不然如何會對死亡如此知之甚詳、心生恐懼與焦慮。

  我真希望你和我一樣有過機會,活生生剝開一套華服,檢視其下赤裸裸的(不是軀體)靈魂或心靈,他可能是同機鄰座緣慳數小時的某小公司負責人,也可能是你的妻子、母親那些熟悉得早讓你失了好奇和興趣的親人好友。

  他們共同的特色是,簡直難以找到共通點,但起碼看來大多健康正常,因此,請你好好把握那一生中可能僅現一次的神祕時刻,其隱晦難察如某仲冬之際、南太平洋深海底兩頭抹香鯨之交配,彼時日在魔羯,魚族指證歷歷。

  然而老靈魂吐露出的祕密可能令人大吃一驚,也可能令你當場噴飯。

  那回同機鄰座的男人不就既鄭重又難掩難堪的交給你一張折好的白紙嗎,上書他在地上的家的地址及聯絡人名,禮貌的措詞說若事情過去,麻煩你將此字條幫他寄達。

  我但願粗神經的你當場沒問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會把他的遺書(沒想到你這麼聰明)託給你這個陌生人,你且好奇起來,難道他有什麼強烈的不祥預感,或難不成他竟打算劫機。

  其實只要你夠細心的話,你該已注意到他自飛機起飛後就沒鬆過安全帶,積幾十次看空中小姐示範緊急逃生之經驗,愈看愈慌,自然那封遺書(可能一式好幾封,有的在他的隨身行李箱中,襯衫口袋有一封,護照皮夾中一封,甚至鞋或襪中一封,以防爆炸後屍塊散落各處)很可能是在一陣晴空亂流後,或一次空中小姐較為殷勤的含笑垂詢之下(以致讓他十分確定她是為了來安撫乘客、好讓機長專心處理正在發生的劫機或拆卸炸彈等狀況)寫就的,或其實此事甚至已變成他搭機時的例行公事,數十年如一日,那書信的內容已從第一次臨表涕零的林覺民意映卿卿如晤,演變成填寫入境申請表一樣的公式化:動產不動產各有多少,繁瑣的如何如何分配,P.S.哪裏還藏有一筆畸零地或幾張股票或一名私生子……

  我也有幸聽一名老靈魂告訴我關於死亡的事,是我懷孕六個月新婚剛滿月的妻子(她也有睡夢中探我鼻息的習慣),她因此不再上班了,每天早上略帶愁容的送我出大門,我以為她有妊娠憂鬱症或不習慣一人獨處的家庭生活,我觸觸她的臉表示鼓勵,說:「我走了。」她聞言馬上面色慘淡,眼淚汪汪弄溼了我的西裝前襟。

  她肚子大到難以再做愛的夜晚,我們手牽手躺在黑暗的床上彷彿在寂靜的石炭紀時代的深海床底,她告訴我不喜歡聽我每天出門前說的「我走了」那句話,以及我說那句話時的神情,她都再再記下這是最後一面,是最後的讖語。接下來的那一整天,她通常什麼家事都不做,拿著報紙守在電話機旁,為了等那電話一響,好證實一切塵埃落定,似我粗神經這國的忍不住奇怪發問「什麼叫塵埃落定?」

  妻說:我已經想好了,哪家醫院,或交通大隊的警察,然後我一定回答他們請去找誰誰誰處理(她意指我大姊),我不要去太平間或現場看你躺在路邊,我只要記得你告訴我那最後一句話和摸我臉時的那個神情就好。

  我當然覺得有些毛骨聳然,但也沒因此更愛她。

  尋常的塞車途中,她指指對街不遠處的一長列圍牆,說是她以前唸過的小學,我表示記得十幾年前她家住在這附近,她點點頭說:「那時候沒有這些大樓的,」她手凌空一揮,抹掉小學旁那些連綿數幢、奶茶色、只租不賣的國泰建設大樓,「我一年級的教室在二樓,一下課連廁所都不上,天天站在走廊看我們家,看得到。」

  我捏捏她的手,表示也寵愛那個她記憶中想家想媽媽的可憐一年級小女孩。「怕家裏失火,我們家是平房,從學校二樓可以看得很清楚。」

  你建議我帶她去看心理醫生或精神科?或找個法師神父談談?!

  並非出於她是我的妻子,因此我必須護衛她,我只是想替大部分的老靈魂們說些公道話(儘管我的立場想法與他們大異其趣,大多時候,我喜歡你稱我為不可知論者,但實際上我可能更接近只承認地上生活不承認死後有靈的伊庇鳩魯信徒)。

  老靈魂們鮮有怕死之輩,也並非妄想貪圖較常人晚死,他們困惑不已或恐懼焦慮的是:不知死亡什麼時候會來?以哪樣一種方式(這次)?因為對他們而言,死亡是如此的不可預期、不可避免。


死得其時.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比起你我,老靈魂們對於死亡其實是非常世故的,他們通常從幼年期就已充分理解自己正在邁向死亡,過一天就少一天,事實上,每一天都處在死亡之中,直到真正死的那一刻,才算完成了整個死亡的過程。

  這種體會聽來了無新意,儘管人之必死是一種永存的現實,但同樣對於我們不得不死這一命題,我們卻並不總是有所意識的,例如你,視老靈魂為精神病或某種症候群的正常人,你可曾有過此種經驗,望著五六十歲的父母親,努力壓抑著想問他們的衝動,「為何你們還敢、還能活下去?」儘管他們的身體可能很好,但對老靈魂而言,那年紀距離無疾而終的生命盡頭至多不過二十幾年,當你知道二十幾年後就必須一死,跟你今天聽醫生宣布自己得了絕症、只能再活三個月,在意義上殊無不同。

  儘管老靈魂們視死如歸,但由於死亡到底會在哪一刻發生,是如此令人終日懸念、好奇過一切的宇宙大祕密,令他們其中很多人不由得想乾脆採取主動的態度,來揭示、來主控這個祕密的發生時刻,因此對老靈魂們來說,選擇死亡這一件事,便充滿了無限的誘惑力。

  我之所以用選擇死亡這四個字,而不用我們通稱的「自殺」,是因為後者已習慣被與懦弱、羞愧、殘生、畏罪……這些詞兒連接,我們的老靈魂們哪裏是此輩中人,他們不是厭世,不是棄世,他們只是如此的被「可以主動選擇死亡時刻」所強烈吸引,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很有些斯多嘎學派(Stoic)的味道,他們之所以能肯定生命,是因為能肯定死亡,所以若有所謂標榜的話,他們標榜的「自殺」方式是推薦給那些征服了人生、既能生又能死,且能在生死之間做自由抉擇的人,而不是給那些被人生所征服的人的。

  是的,在老靈魂看來,惟有能在生死之間做抉擇的那種自由,才是真正的大自由,我們通常以為,在一生中的憑一己之力加好運壞運所得的種種結果,例如娶數個美女或一個惡妻、無殼蝸牛或富貴如監委大金牛們、週末塞車去八仙樂園玩或飛去東京購物、超市裏買匈牙利產果汁或印尼薑糖、書店裏流覽各國報紙的頭題或為兒子買新出爐的腦筋急轉彎……種種你以為的選擇自由,老靈魂們無論如何以為這樣一個號稱日趨多元的時代,實在只是有如人家(資本主義、國家機器……)出好的一張選擇題考卷罷了,你可以不選A,不選B,也不選C和D,總得選E以上皆非吧,老靈魂們渴望並好奇的是根本不做考卷。

  別說你對此種老靈魂們所謂的真正大自由覺得不可思議,也別禮貌的說你很羨慕做那種選擇所需的勇氣(老靈魂們也以為反覆數十年老實的做同樣一張考卷,也須要非常的勇氣),我再次強調,對老靈魂們而言,死亡是一種權利,而非義務(儘管你我當中也有一些人基於衛生的緣故,已說服自己把死亡當做人生的目標,並視那些處處逃避死亡的人是不健康不正常的)。

  別假裝你對此聞所未聞,一無經驗,你記不記得,有次你十九樓辦公室的帷幕玻璃大窗出什麼問題,幾名工人打開了在修理,你感到十分新奇的趨前吹風,沒有任何屏障從這城市四面八方匯來的風非常催眠你似的,你望看腳下的世界,人車如蟻,少年時代讀過的詩句不知為何此刻回來覓你──你要記得,昨晚月輪圓滿,你在深林之中,她的光輝沒有傷害你──你幾乎無法抑制自己向前跨步,渴望知道一秒鐘後就可解開的宇宙大祕密。

  只要跨前一步,只要一秒鐘,如此輕易可得。

  你歷經一次前所未有的誘惑對不對?

  純純粹粹的誘惑,因為當時你並不在垂危中,不在失意中,你甚至剛被昇為董事長的特別助理,你與同居女友的感情也保持得正好──

  你說那一定是高樓症候群?! 如同東京流行一段時間了的超高層症候群,其症狀是氣喘、心跳、不安、不顧一切想往下跳(多麼相同於我們得過的戀愛症)。

  那再想想有一年夏天你在墾丁的龍坑臨海大斷崖,什麼我記錯了?! 是夏威夷那個有上昇氣流的海崖,你不也差點被幾十公尺下暗暗湧動的深藍色海洋所吸引,那海浪一波一波拍打崖石聲是如此遙遠而清晰,勾起你在母親子宮時的溫暖記憶甚至更遙遠,你並沒有宗教信仰但是那刻決定採用並好想念人類的古母親夏娃……

  結果是,你被導遊喝住,只幾顆並非出於憂傷的淚水先你一步落入你渴想投身之處。

  不要羞怯。──沒有在適當的時候生,如何能在適當的時候死?便寧願不生到世上來吧。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於是便學著怎樣死去吧……哲人給過我們鼓勵,主動的選擇死亡,是最優者,遠遠勝過死於戰鬥的英雄豪傑們。

  許多人死得太遲了,有些人又死得過早。

  於是哲人稱讚這種最優的死法:自由的死,自願的死。因為我要,便向我來。

  想想看,在你視為如此不可思議、如此失控、一生裏可能一次都未曾出現過的事,卻日日、時時、刻刻誘惑著老靈魂們,「正常」的你我,能不好奇他們到底是如何處理或對抗此種誘惑的?

  我的妻子這樣回答:她們放下繡針、梭子、紡錘,拿起靈芝和木偶,學做女巫,預言休咎。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老靈魂們交相傳說上帝創造宇宙大約在春季,彼時太陽在白羊宮,愛神金星和雙魚星座早出東方。

  除此之外,他們自信滿滿宣揚他們預言休咎之能力,對此,我尚在審慎評估中,但可以確定的是,預感、預知死亡時刻的來臨的能力,確實是暫未選擇死亡的老靈魂們,用以抗拒或排遣其誘惑力的種種妥協方式中最佳的一種(其他較無可奈何的如佛家所謂不捨塵世的愛別離苦,或尚汲汲迷於研究哪一種死法較佳)。

  老靈魂們自信他們預知死亡時刻的能力起自出生,也許你、或醫生護士們、甚至他們的母親,都無法分辨出老靈魂呱呱落地時的大哭與其他嬰兒何異,尋常嬰兒的大哭,是為了藉以大口呼吸氧氣:其中較早熟、悲觀的,也有是因為捨不得離開溫暖安全住慣了的娘胎;但老靈魂們不同,他們哭得比誰都兇,只因為實在太過於震驚:怎麼又被生到這世上了?!

  儘管這聽來頗為玄異,理論上卻是合乎邏輯的,實在是因為自他們成人以來,於今十劫,累積過往一切的經驗和宿命,使他們幾乎可以肯定,什麼時候又要發生什麼樣的事了。

  然而這種將會終生追緝他們的能力,對大部分的老靈魂而言並非全然是樂事,除非他以此為業,因此經常必須和人生的陰暗和死亡那一面迭有接觸,比如做個藝術家、預言者、先知、啟蒙大師或靈媒。

  我所知道的就大多都是不屬於前述的普通人,這些老靈魂們,同時在戰戰兢兢和近乎打哈欠似的百無聊賴中(媽的連死都不怕了!)度日,往往規律得與某位近東哲人的心得不謀而合:入睡時請記得死亡這一件事,醒來時勿忘記生亦並不長久。

  因為他們是如此的深知,死亡的造訪在這一世生命中只有一次,所以應當為它的來臨做準備。

  我的妻子,如她所言,放下傢什,拿起靈芝和木偶,學做女巫,預言休咎。

  她甚鍾愛照養室內觀葉植物,從單身時就如此,家中不能放的地方也都放了,如廚房料理?的爐台旁。

  她花很多時間悉心料理它們,一旦發現其中有任何一棵有些萎寂之意,她頓時不再為它澆水治療,但每天花加倍的時間注視它,目睹它一天一天死去,屢屢感到奇怪的自言自語:「沒想到它真的要死。」

  起初,我以為她是出於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觀點而淘汰它,因此提醒她那是因為她不再為它澆水的緣故。她並不為所動,依然每天不澆水,但關心的觀察它,直到它正式完全的枯萎,她仍然覺得無法置信,有些寂寞的對我說:「沒想到它要死,誰都沒有辦法。」

  她竟以此態度對待她的嬰兒,我們的孩子。

  它在未滿月內被來訪的親友們傳染上了流行性感冒,有輕微的咳嗽和發燒,訪客中一名醫生身分的當場替它診斷,並囑咐我們如何照料。

  沒幾天,我發現我的妻子竟然以對待植物的態度對它,她袒露著胸脯,抱看哭嚎卻不肯吃奶的小動物、乾乾的望看我:「事情都是這個樣子的,誰都沒有辦法。」

  我瞬間被她傳染,相信地做母親的直覺,恐懼不已的以為它其實得了百日咳或猩紅熱就要死掉了。

  有一陣子,暫時我跟你一樣,相信她是得了產後憂鬱症。

  但是,我們又恢復可以做愛,而且做得很好很快樂的那一次,事後她面牆哭了不知多久,等我發現時她的眼淚已經流乾。無論如何,她都不肯告訴我原因。

  我擅自以了解老靈魂的思路去猜測,她一定把剛剛那一幕一幕甜蜜、狂冶的畫面,視做是馬上就要發生在她或我身上的死亡、死亡前飛逝過腦裡恆河沙數的畫面之一,像電影「唐人街」裡傑克尼柯遜在被槍擊死前、所閃過腦際的。

  我發現他們終生在等待死訊,自己的,別人的,吃奶的,白髮的,等待的年日,如日影偏斜,如草木枯乾,他們非要等到得知死訊的那一刻,才能暫時放下懸念,得到解脫……,至於有沒有悲傷?那當然有,只不過是後來的事。

  但其實老靈魂們自信並自苦的預知死亡能力,一生中、一日中雖然發生好多次,但其中鮮少應驗的(當然偶而死亡曾經擦肩而過),老靈魂們對此的解釋是:由於他們窺破了天機,因此那個主管命運的(三女神?上帝?造化小兒?)只好重新擲了骰子。

  別因此全盤否定老靈魂們的預感能力,或視之為無稽,不然你如何去解釋也曾在你身上靈光乍現過的一次經驗?

  ……你預官剛考完、還沒開學的假期,你們一群男女同學跑到溪頭玩,半夜喝高粱取暖以便外出夜遊,你穿著滑雪夾克、牛仔褲、耐吉球鞋、隨身聽裡放的是、嗯、八四年、應該是Saving all My Love for You,總之,那樣的情調,如何足以使你一見到夜空的松樹樹影會打了一個冷顫,努力想留住、並細細追憶流星一樣一閃即逝的星路,你是在黑松林裡披星戴月疾疾趕路的行者某,將這小舟撐,蘭棹舉,簑笠為活計,一任他紫朝服,我不願畫堂居,往來交遊,逍遙散誕,幾年無事傍江湖……,是宋朝。

  你說那次是因為酒精做祟?你說你根本不信有什麼已生、今生、當生,也全無興趣。你說再不馬上找個具體的老靈魂給你認識(除了我的妻子,你極力禮貌婉轉的說,她一定有某種神經衰弱之類的疾病),你拒絕再聽我的強作解人了!

  抱歉,關於這一點,我只能給你一點點的線索和提示,因為老靈魂們彷彿海洋老人 Nereus,居住在愛琴海底,能預言,能隨意變形,常常變作海豚,也曾經變作你上班常同電梯的那名律師似的男人,三件頭西裝,提一個 Bally 公事包,電梯停在4或6(撒旦的數字)或13樓、或屬於他私人不祥的數字時,他已在心中招呼遍各路宗教的真主們;他刷牙時仔細不讓別的次數停在不吉的數字上;他憎惡在星期五必須出遠門;看電影或任何演出,座位若被劃到13排或13號,他會花一半的觀影時間在一再確定安全門的位置。

  禁忌?……是的。這確是他們與死亡之間所呈緊張狀態的安全閥。

  但其實老靈魂們通常長壽,也許由於異乎常人的警覺使他們易於察覺並躲過劫難,更也許因為猜測死亡時刻的好奇心、強烈到勝過一切生之欲望,並得以支撐他活得比別人長久。

  至於你所不信的前世、今生、來生,老靈魂與你頗為一致的對之並無興趣,所以,可能超乎你想像的,他們之中鮮有修來生者。


天起涼風.日影飛去

  在宗教的所有起源中,以最高的、終極的生命危機──死亡──為最重要。

  死亡是進入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根據大多數的早期宗教理論,雖不是全部,至少有大部分的宗教啟示,一直都源自死亡。

  人必須在死亡陰影下度其一生,他緊握著生命,享受生命的滿足,一定愈發感到生命告終的可怕威脅。

  面臨死亡的人對生命戀戀不捨。死亡和拒絕死亡(長生),常常形成人類預感最強烈的一個主題,時至今日,依然如此。

  人在生命歷程之中,縱橫馳騁,在快要走到盡頭的時候,無數的酸甜苦辣的經驗,濃縮為一個危機,爆發為猛烈的、複雜的宗教表現。

  ──人類學家們為我們如此娓娓解釋著。

  其溫柔、其堅定,有若佛為有病眾生說世間一切難信之法。

  精神分析大師容格不是也給過我們如下的建議:相信宗教的來生之說,是最合乎心理衛生的。

  因為,假設當你住在一間、你知道兩個星期後便會倒塌的房子裡時,你的一切重要機能一定會受此觀念的影響而遭致破壞。

  「你腦海中有關上帝的影象、或你對不朽的觀念已經消失,所以你的心理的新陳代謝功能失常了。」大師甚至如此清楚警告過他的病人。

  彼佛國土,微風吹動諸寶行樹及寶羅網,出微妙音……

  很不幸的,在死後精神永生的得救信仰、已存在於大多數尋常人們的腦裡之同時,老靈魂們卻頗缺乏此種自衛本能,原因可能再簡單不過,只因為其他人所需要的信仰和儀式,無非是根植於如此的希望(可能有另一個來世,不比今生差,有可能會更好),可說是另一種形式的肉體和生命的延長(儘管渺茫過生育後代和捐贈器官)。

  所以,這些豈是我們的老靈魂們所計較和在意的,對此,他們體會感觸甚深,無論是舉行最後審判的耶路撒冷的 Josafat 山谷、或那南方世界有日月燈佛……,在他們看來全無異於法華經裡所說的:一百八十劫,空過無有佛。

  他們甚至輕忽他人的和自己的喪禮祭典,並非出於憎惡死屍和畏懼鬼魂(有人類學者宣稱,此二者甚而構成所有宗教信仰和宗教實務的核心),實在是這些儀式所蘊涵的兩種相互矛盾的意義(活人既想與逝者保時聯繫、又想與之斷絕關係),較之他們日日與死神所做的俄羅斯輪盤遊戲,顯然的沒有任何挑戰性和吸引力了。

  天起涼風,日影飛去,我要往沒藥山和乳香岡去。

  於是他們之中有些人,花大部分的時間在勤於翻閱一些羊皮紙的古籍,依照書上的方法收集生命的元素,以致智慧有若勝過萬人的所羅門,作箴言二十句,詩歌千零五首,講論草木,自利巴嫩的香柏樹直到牆上長的牛膝草,自伯夷叔齊的餓死首陽山,到介之推抱木燔死。子胥沈江,比干剖心,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尾生抱梁柱而死。

  其他的老靈魂們,因為必須不斷的猜測死亡時刻和辨別死神的行蹤氣味,使得他們也變成博聞強記、深情於既往之人。

  我認識的一名老靈魂,他工作室的對街是一家數年前運鈔車被劫過的銀行,每天下午三點以後,工作再忙,他都會不自覺的注意、並腦裡記下該銀行前異常停泊(除中興保全車外)的所有車輛牌照號碼,其中幾輛他當時直覺堅信有嫌疑的,那些號碼比他自己的身分證字號都還要常浮現心頭再也無法抹去。他且十分留心可能搬運金鈔的那個時刻,留神挑選一個不貼窗的安全位置勤加窺視,以防槍戰一旦發生遭流彈射中。

  另一位不屬於記憶數字的老靈魂,每每無法抑制自己的記下一大堆行色匆匆的路人,她認為與他們錯身而過時老嗅到死神的蝙蝠味兒,於是她努力記下那人的身高體重、臉孔、年紀、甚至衣著,以便日後哪一樁案發時,她可出面做證某日某刻某地,她曾目睹該名兇嫌慌忙離開現場。

  我的確相信她的預感和記憶能力,若有一天市刑大願意讓她觀看前科犯的紀錄,我保證有幾十名她可清楚指認出來。

  你不也有過類似經驗?有次要去哪裡在路邊招計程車招好久半輛也沒有,也許,也許是那城市大樓間的尋常小型旋風當頭冷水似的灌下(人怕高處,路上有驚慌),你感到頭皮嘴唇一麻的趕快跳離你原來所站之地(蚱蜢成為重擔,人所願的也都廢掉),你一心一意驚恐來不來得及躲開自身後大樓所落下的人體,不管那是出於自殺還是謀殺(因為人歸他永遠的家,弔喪的在街上往來)──那個十二年前跳樓自殺的當紅男明星、那個跳樓卻正好壓死一個夜間賣燒肉粽而自身得以倖免的……不相干的在報紙社會版上看來種種血肉淋漓的字眼兒(銀鍊折斷,金罐破裂),你發覺自己的腦子怎麼那麼無聊、儲藏如此多老天你沒半點意思要記下的事情,並同時心靈充滿寧靜的望向天空,放心的好奇著,打那兒連一片落葉或冷氣機水滴都沒有落下。

  那一次,死神是如何揀選、而又改變主意的放過你,我並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絕非基於對你此生所作善事或惡事多寡的考量,它簡直沒有任何標準可言!

  老靈魂們尤其相信死神更像頭野獸些,三不五時猛嗅你一陣,而後隨它當時的食慾狀態胡做決定,與你的肥瘦與否全沒關係。

  無常,是的,老靈魂們對生死的無常感,毋寧與野蠻人(採人類學中的用詞)要相似得多。

  ──他們相信,像工作過勞、太陽曬暈、吃得太多、風吹雨淋這些小事故,固然會引起輕微、短暫的病痛,在戰爭中被矛擊中、中毒、從岩頂或樹上摔下來,也可能會使人傷殘或死亡,但他們相信一切會奪人性命的事故或疾病,都是源自各式各樣神通廣大並難以解釋的巫術。──

  此段大要文字,是人類學者馬凌諾斯基於世紀初為我們所描摹的超卜連茲島土著(Trobrianders),多麼相同於我們老靈魂們的想法,當然只要我們把其中的太陽曬暈、被矛射中、樹上掉下等等,代換成我們所熟知的精神和肉體上的所有文明病就幾乎無二了。

  你說這一切解釋太過於形而上成簡直迷信?

  那麼容我援引一段容格談心理學與文學的論述,並只更動其中「詩人」二字為「老靈魂」。

  容格說:因為我們對迷信與形而上學懷有戒心,因為我們企圖建立一個由自然法則所維持,有如成文法統治下的共和國一般、秩序井然的意識世界,所以我們脫離遺棄了那個黑暗世界。然而,在我們之中的老靈魂,卻不時瞥見了那些夜間世界的人物──幽靈、魔鬼與神祇。他深知,某種超越凡人能理解範圍之外的意志,乃是賜予人生祕密之來源,他能預知在天庭中可能發生的所有不可理解的事件。總之,他看到了那令野蠻人和生番們不寒而慄的心靈世界。


夜間飛行

  在這個人人忙於立碑的時刻,在這個人人忙於立碑的城市,若也給我一個機會,我願意為我所熟識的老靈魂們立一尊時間老人的巨像。

  巨像背向新店溪,面向太平洋盆地,好像是它的鏡子一般。它的頭是純金做的,手臂和胸膛是銀做的,肚子是銅做的,其餘都是由好鐵做成,只有一隻右腳是泥土做的,但是在這個最弱的支點上,卻擔負了最大部分的重量。

  在這巨像的各部分,除開那金做的,都已經有了裂縫,從這些裂縫流出的淚水,緩緩匯聚成一條長河、一條夜間飛行的路線。

  同樣一個城市,在老靈魂們看來,往往呈現出的是完全不同的一幅圖像。

  ──我說的不是那商品販賣者所謂的紐約、倫敦、巴黎、米蘭、東京……諸城市。

  ──我說的不是那「唯一的真實的城市」,信者謂之天國之城,實乃在他們看來,世間的一切城市不過是他們旅行或被放逐之地。

  ──我說的也不是我們那塵土所造的古始祖老亞當所告訴但丁的地方:至於我在那高出海面的山頂,那時我的生活是純潔的,而且沒有失寵,我留在那裡不過從第一時到第六時,彼時太陽移動圓周的四分之一。

  ──我說的當然就不是那未被海神封鎖、末被地震毀滅、受永恆的和風吹拂、如同太古時代一樣的伊甸樂園。

  ──我說的甚至、甚至不是真正的夜間,因為那個時候天鯉光與天陽光已融融交合。

  同樣一個城市,老靈魂們所看到的圖像往往是──

  例如一名家住城南、工作地點在城北、必須天天通勤的老靈魂,清晨出門他所感覺到的並不是一陣清涼的微風,而是微風中又浪跡一夜的一個年輕疲乏的亡靈。他曾在某年的一個等車的早晨,目睹那人人車兩地躺在馬路當中,腳頭焚著好心路人燒的紙錢,那人面色黑腫如瓜,身穿某高職的學生制服,霸道的舒展著四肢躺在路中央、以致來往車陣因此必須被迫繞道而行。他臨上車前,匆匆見到哭嚎奔跑而來的、可能是死者的姊姊和女友(前者敢撫摸死者,後者不敢)。好幾年了,姊姊和女友早就結婚生子了吧,總之頂多每年忌日才會想起他,老靈魂天天與它打招呼,彷彿它是路邊那常與他點頭道早安的檳榔攤老板。

  車陣塞在南區的超級大瓶頸,他趁便與那各路過往的鬼魂們一一致意,彷彿是個靈媒,情感上更像是他們的家屬代表。

  其實沒有一樁車禍是他親眼目睹的,甚至那個他最記掛的、肇事者逃之夭夭,死者的父親因此終年在路口立木牌懸賞任何目擊者提供線索的亡魂,死時十七歲(他記得好清楚,從報上報導得知),這幾年長大了不少,不知為何不肯協助其父親破案。

  車子剛上高架橋,他的心情並沒隨眼前豁然開朗的城市景觀而放晴,他看到那名在某個雨夜裡被棄屍此處的女體,掙扎爬起來,形容慘淡、略為自己的狼狽感到難堪的望著他,他未減速的擦馳而過,險些又撞到她,「好可憐呀……」他每天都要如此對她這麼說,同情未曾因時日久遠而減退。

  然後他全心全意收攏起精神,一來此段路他較缺乏亡靈們的資料,二來老忍不住沈思起那個老問題,奇怪死神到底以哪樣一個準則和時間表來叩訪、調侃人們。

  通常在他思索並照例碰壁之前,就被那巍巍然的大飯店所完全吸引,那飯店十年前曾發生超級大火災,一口氣燒死和跳樓的有幾十人,後來重建且更名繼續營業,因此還記得此事的人怕沒多少了。

  由於亡靈過多,而且當時各報都大篇幅仔細報導,他被迫一一記得他們並且逐漸熟識,那一大半的亡靈,他肯定他們的妻子絕對已經他嫁、並且成功的忘記他們,因為那次火災燒死的幾乎部是男性,其中一半還是對家人說是因公出差,結果被發現與妓女成幽會女友一起燒死。

  起初他覺得自己簡直倒楣極了,而且也很恐怖,他們的老婆連清明節都不去給他們上墳了,而自己像他們的眾兒孫似的,天天向他們有禮的致哀默禱,可是幾年下來,事情發展得彷彿變成這樣:他看到滿滿一幢樓的每一個窗口皆擠滿了人,他們既悲傷又快樂甚至有人吹著尖亮的口哨向他猛招手,綵帶、七彩色紙飛滿天空,正像是一艘大郵輪即將開航時道別的場面,令他心情每每為之起落不已。

  隨後車過圓山基隆河,令他目眩不已的(每年十幾輛)飛車爭先恐後衝入河,令他無暇顧及另外幾十對正攜子女跳河的年輕母親們。

  更遠一些,他清楚看到北淡線末折時的那鐵道橋上,一對談心的男女不及躲避火車而被迫跳入河中,屍體奇怪的再沒有被找到。

  此處塞車漸漸嚴重後,他得以細細條理一個個亡靈的故事,甚至及於橋下再春游泳池所紀念的那個三十年前、在金山海邊捨己救人的小男孩。

  ……

  ──同樣一個城市,在老靈魂們看來,往往呈現完全不同的一幅圖像。

  老實說,我也不知為何在今日這種有規律、有計劃的嚴密現代城市生活中,會給老靈魂一種置身曠野蠻荒之感,他們簡直彷彿原始人在原始社會,隨時隨地他都可能、容易受到各種意外巧合的襲擊,並因此遭遇死亡。他們像原始人似的必須天天面對充滿數不盡惡作劇力量的世界,除了前述的主動選擇死亡一途,他們只得煞有介事的處理一切、我們視為荒誕不經笑破肚腸、而他們所認為的神秘徵兆。

  曠野之子(太陽曬熟的美果,月亮養成的寶貝),我竟想如此稱呼他們。

  ──曠野之子耶穌,死時貧窮而裸露。

  也有哲人藉超人之口如此宣稱:曠野之子,他死得太早,假若活到我這年紀,

    他也許要收回他的教義──

  我們的老靈魂,我無法再為你們做任何解說了,畢竟終有一日,你們終將妄想奪下海神的三叉戟及其發自海底最深處的歌聲:

  或許夜行者,
  把這月暈叫做氣象,
  但是我們精靈看法不同,
  只有我們持有正確的主張,
  那是嚮導的鴿群,
  引導著我女兒的貝車方向,
  它們是從古代以來,
  便學會了那種奇異的飛翔。

(※錄自朱天心《想我眷村的兄弟們》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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