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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樹人家有事【朱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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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樹人家有事

◎朱天文

  人生似舞臺。那麼,我們的這個舞臺上,有兩棵桃樹,因為是臺灣桃樹,二月就開花了。兩堆霞雲底下住著的人家,姓孟,孟先生、孟太太,孟念湘、孟念祖。孟太太三十初幾,開家庭美容院,在簷前掛著方方一塊青天紅地的小招牌,一行電話號碼漆白色。記到社區一帶各戶人家的號碼簿子上,孟太太的稱謂成了「洗頭孟」。由此我們可知,當然還有豬肉趙、水電錢、雜貨孫、瓦斯李之類,百業雜陳。

  孟先生今年六十六了,念湘讀小學四年級,念祖三年級,姐弟倆每天坐公車三站上下學。孟先生在公家機關做事,寫得好字,好四六駢文,長官的應酬信件、或婚喪誌慶悼唁什麼的,皆由他出手。去年連升八級做到簡任一級,還了當年五十歲上校退役的遺憾。這棟兩層樓房子,經過翻修加蓋,第三層留給他做書房,趕在秋末完工,連著他的升遷之喜請客。來了多少湖南老鄉同事,站在門前觀賞他的新家,瀝青大理石門楣,嵌著兩個泥金大字「攸廬」,四個小字「昶之自署」。人生走到這裏,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嗎?

  有的,而且太有。孟先生的全部牙齒要重做了,前年孟太太準備了六萬塊錢給他去做牙齒,現在他不但分文皆無,聞知修齒費又漲了三千塊,令他苦惱萬分。

  孟太太她呢,譬如她現在滿手泡沫的掛掉電話,回到客人頭上繼續抓捏,很懊悔剛才電話裏到底又沒講。孟太太一根直腸通到底,擱不住悶,對著鏡中的客人嘆氣道:「我先生的同事,打電話來正好給我接到,本來我想直接跟他說,唉不好意思,還是沒說,笨!」

  客人倒不明白。孟太太道:「我要我先生問他同事,看他們那個單位有沒有事我可以做。我早知道,要我先生那種人去問哦,問到民國一百年也沒影,乾脆我自已來問,快多了。」

  稍微吃驚的客人道:「不做頭髮了啊?」

  孟太太道:「我先生,頂多再幾年就要退休,孩子都還在唸書,到時候什麼眷糧、減冤學雜費都沒啦,慘不慘。我要找個公家機關的事做,就不怕。禮拜天放假日還是可以做頭髮。」

  客人搭搭話。問她生意好做不,孟太太道:「房子自已的嘛,這些椅子、桌子、鏡子,連那架護髮機,是我先生部下送的,我只管煤氣錢、材料錢,每月扣扣掉,賺個一萬塊有啦。」

  客人道:「是啊,天冷,來洗頭的也多。」

  「差不多。」孟太太道:「冬天洗頭多,煤氣費得多。夏天剪的多,連剪、連燙,才有賺。冬天一個月有時要叫到三桶瓦斯咧。」

  新近,路口剛建好一棟公寓,底樓添開了一家理髮店,客人問她有沒有受到影響,孟太太樂了,道:「它現在關啦。你不知道!頭一個禮拜有影響,新來的,大家都想去看看怎樣,人嘛,都是這樣。我心想,好吧,給你半年時間,半年以後看你做不做得下去。哈,半年,一個月就關了。我就說,那個店,只會洗頭,自己又不會剪、不會吹,請人家師傅來,你不想想,我們這個地方,錢少了請不動人家,錢多了倒賠他還不夠,碰到好師傅人家自已去做嘍喚還來幫你做,神經病!」

  客人道:「說的是。它隔壁那家服裝店,噯,怎麼開在那裏?」

  孟太太笑死了,道:「名字又難聽,罔筍服飾!我去跟它老闆娘講過呀,要不然你就賣貴的,像舶來品那些東西,自己去挑樣子,不要多,一樣一種,要好看,別的地方不一定買得到的,就會跟你買了──沒辦法啦它那個程度,罔筍,挑也挑不出什麼好貨。要不然你就賣最便宜的,一百塊錢四件那種,可是你要批很多才賺,又會壓倉,賣不掉。老闆娘牛吹大咧,說她先生在萬華賣水果,一個月賺幾百萬,幾百萬她還在這裏開罔筍。店啊,關一定關的,就是看什麼時候關。」

  「難怪。前面那個水果攤也是她家的?」客人恍然大悟。

  孟太太撇撇嘴。道:「嘿才奇怪,她家的橘子,又沒比別人大,偏偏比別人貴,幹嘛,又不是義賣,誰買!來,沖水。」

  客人躺到橫椅上來,瓦斯轟地開了。孟太太手腳麻利,給人洗頭一點不職業化,保持了家庭主婦的習慣,一個頭顱是一棵大白菜,生怕殘餘農藥不乾淨似的,搓洗得可真是不含糊,客人打心底舒服,喜歡來她這裏洗頭。孟太太生意興旺,身為鄰長之妻,享用了數年中央日報的免費贈送,兼做社區情報交流站。好不風光熱鬧。老實說,我們看不出她實在有何不足。

  有的。我們不該忘記孟先生那筆做牙齒的六萬塊錢,它為什麼會失蹤呢?我們猜想,也許是跟那兩棵桃花有一點關係。到底有沒有關係,讓我們看一看桃花尚未開花之前,不,尚未變成一棵樹之前,甚至尚未萌芽衝出土壤之前,應該是孟先生掛了十年上校官階之後決定退役的那一年。那一年,孟太太從南部一家事專科學校畢業,一邊做事,一邊待字閨中。她的名字叫做黃淑簪。

  淑簪的家裏務農,在他們那一代,黃先生只生了淑簪跟淑簪的哥哥一兒一女,確是少有的專。淑簪生來大聲笑,大聲講話,滾厚結實的身體,五官秀翹,緊繃著一弧圓致致的高額頭。因為好友阿碧在臺北瑞祥建設當會計,邀她來玩,樓下是工地辦公室,樓上租給兩名光棍。她跟阿碧白天守著辦公室,沒人來就唱歌聊天,下班後兩人去逛街看電影,如此玩了四天才回南部家。孟先生有時在辦公室翻看報紙,看完便上樓去,衣著光潔,飄瘦一個人,凹癯癯兩隻深目。阿碧秘密告訴她,某某廟前柱子上刻的兩行詩句並非某某人題的,實出孟先生所撰,兩人於是替孟先生抱不平。

  淑簪回家不久,接到孟先生來信,嚇她一大跳,用功讀了幾遍,雲淡風輕總也讀不透它,然光是那俊挺的墨藍鋼筆字,一輩子從來也沒人這樣寫信給她,捧在手中,她只覺不勝其重。很願意回信給孟先生的,一封信幾天撕撕改改還沒寫成時。又接獲孟先生的第二封信,比較讀懂了,說阿碧跟他談到她,他才知道她曾經代表學校參加南部七縣市獨唱比賽得到冠軍,非常讚美了她。

  這次她很快寫了回信,敘述家專三年,有兩年半在唱歌,又擔任合唱團女高音,樂隊吹小喇叭,家專畢業時,包括校長訓導主任在內的所有老師都勸她去臺北考音樂系,但父親不准,說女孩子唸音樂沒用,遂放棄了這條路。淑簪原也不認為有任何不對,她是女兒糊塗,可是黑字寫到白紙上,彷彿她的人一點一點被寫了出來,連同她初初的青春與哀愁,也都一起被發現了,她忽然悲傷自己沒有去唸音樂系。但那悲傷又漲滿了快樂,她竟不覺在期待孟先生的來信。比她回信更快的回信來了,整厚一疊,展開是長長一橫卷,她為眼前這張雪白無瑕的宣紙,美麗的毛筆字,和焦甘的墨香,真想嚎啕大哭一場。

  如此孟先生寫了一年的信,淑簪便要嫁給他。

  黃先生難過極了,一個同齒之人平白竟要變成了自已的女婿,無論如何他不能接受。此時我們尚不知,孟先生對淑簪其實還隱瞞了五歲,換言之,他非但不與黃先生同齒,且比黃先生多五齒。

  孟先生來過淑簪家兩次,兩次黃先生都擺明了不歡迎之色。孟先生平生不做二事,一不看人眼色,二不求人,此番仗著反正語言不通,變常逆道拼上老臉不顧了。頭一回來,喝了茶就走,都聽淑簪在講話。第二回邀她出門拜訪朋友,孟先生道:「我有個老同事在臺南,淑簪小姐也認識的。」

  「我認識?」淑簪驚笑起來。

  孟先生點頭道:「我跟他說起你,他也知道你。」

  淑簪驚恐道:「誰啊?」

  孟先生微笑道:「我跟他只說了你的名字,他說就是她呀很會唱歌的那位學生不是。淑簪小姐你看你多有名氣。」

  她急問是誰,孟先生道:「你們學校的老師,教你們三民主義。」

  淑簪洩氣道:「他啊,曾炳義。他上課眼睛都不看我們,頭抬得喔,這麼高,對天花板講話!」

  孟先生蠻尷尬,仍道:「他很高興我們也認識,說畢業以後就沒見過你,要你去他家玩呢。」

  在三民主義老師家裏,孟先生照樣寡言,淑簪和老師話當年,老師不斷向孟先生誇讚她,更向她誇讚孟先生。那個下午孟先生只是盪漾著笑容,坐在小几的一盆水仙旁,嫩黃水仙紮著大紅繩頭,幽幽吐香。一輩子,這樣的一刻,能有幾回?淑簪很快樂老師當她已是大人,談著大人的話題,而今天這樣的場合,是孟先生給她的。她轉頭笑嘻嘻的看向他,豈不是,正是他。

  孟先生送她回家的途中,她問孟先生:「你在大陸有沒有結過婚?」

  「沒有。」孟先生說。問她:「為什會這麼想?」

  淑簪道:「曾老師就有啊,所以他到現在都不結婚。我想你們差不多大,不知去道你是不是也有結婚。」

  孟先生道:「你很活潑。炳義也說,你家裏不像事農。」

  淑簪道:「我初中鋒頭就健喔,演講比賽、朗誦比賽都是派我去參加。我每天早上把制服燙得筆挺,皮鞋擦得亮亮的,愛這樣。很多人都以為我是外省人咧。那時候就像現在這樣胖胖的,很多男生追我,騎腳踏車跟我跟到家,幼稚死了,一個都不理。」

  見孟先生不言語,她又另闢話頭,道:「我讀家專時候,整天唱歌比賽,書都沒唸,剩半年要畢業考了,連珠算三級的程度也沒有,不拼不行啦,才把一、二、三年的功課拿出來一起讀。每天晚上到救國團補習珠算,補到九點半完,然後自已一個人騎腳踏車回家,騎四十五分鐘,路黑漆漆的好可怕。後來考試,就三級二級一起給我考過了。」

  又道:「剛才你說我家不像做農,以前也有人跟你一樣說過吔。初中我通學嘛,有一天在月臺等車,好像站長樣子的人過來問我,父親做什麼的,我說做農,他不相信,以為我爸爸當什麼長。我回家跟爸爸講,爸爸教我再碰到那人就說他是海軍陸戰隊隊長。」說著,淑簪逕自笑不可抑。孟先生卻迷惘不知笑點何在。她補充道:「那時侯我們家養好多鴨子,用六、七個工人,爸爸當工頭,所以他自己叫兩棲部隊。」

  兩人笑了一陣,淑簪又道:「我爸爸跟我很好,有話比較跟我講,反而不跟我媽講,以前他去哪裏都帶我去,有一次載我去看豬公比賽,我坐在腳踏車後面,半路掉下來他還不曉得,一直騎到鎮上才發現咦怎麼沒有人,嚇得半死,原路騎回來,到家看見我在吃粿仔。當時我掉下來也沒哭也不怕,自己就走回家了。」

  孟先生笑是笑,仍無話,淑簪歎一口氣,笑道:「我的事情都講光啦,你的不講。」

  半天,孟先生才道:「淑簪小姐連我的心意還不明白麼。」

  淑簪仰頭望他,傻傻笑起來,家也到了。她怎麼會不明白,編號到七十六的信件,兩趟迢迢千里來看她,這些不是的話,那還有什麼是。當然我們也很明白,即使最露骨的表示,孟先生寫在信上的亦不過就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淑簪沒有跟孟先生講父母反對他們交往。她選的,她喜歡,她執意要,在她的想法中,再沒有比這個更簡單應當的邏輯了。父親跟她翻了臉,警告她孟先生一定牌打得兇,沒錢。她去求母親,母親折她不了,只好幫她向父親說情,說得鬆動時,她便寫信告訴孟先生,請他替她作主。

  孟先生由三民主義老師陪回來家裏提親,擇日訂婚。黃先生固然國語不靈光,此時根本是拒絕發言,德春叔在他們中間翻譯圓場。黃先生開出的聘金嚇死人,估計孟先生一名外省郎,退役軍人,沒基沒業的,非打退堂鼓不成。黃先生只是未嘗估計到,孟先生有一個頗為龐大的攸縣回鄉會,以及平時孟先生樂善好施結交來的同事緣、長官緣,所以訂婚之後,便開始準備各種結婚事宜了。

  黃先生悔恨不迭,揚言不發帖子,不請客,壓根兒不承認這樁婚姻。他是真的透頂傷心,當面也發了傷女兒心的話,譯成國語是這樣:「我沒有臉請客啦,講請來看新郎倌是個老頭子,人家會笑,笑你這個鴨仔寮的阿善伯,女兒嫁不出去啦,嫁了一個老頭子!」

  淑簪遂決定在臺北公證結婚。臨到前一晚,黃先生甚至仍不肯隨太太上臺北。德春叔奉黃太太召,適時出現來勸駕,正告黃先生,女兒只有這一個,終身大事,為人父者不參加,現下是鬧氣,以後就成憾欠,隨著年歲老大而與日加深的憾欠,何苦。講到傷心處,黃先生乾乾掉淚,做人一場真是白費。

  婚宴設在英雄館,孟光生那邊請了三十桌,南蠻鴃舌之音沸騰。黃先生這邊伶伶仃仃,湊上他們臺南來的人,一位三民主義老師,一位市政府主任秘書,連此二位,究竟也是孟先生的人情,黃先生心中的苦呵,火熱水深自然不必說了。淑簪簡直不敢看父親,眼波偶爾捎到,心裏也難受。

  輸家黃先生,但我們的贏家孟先生,可也險贏,贏得個光不溜丟。孟先生三十幾年來不曾作打算,每月薪餉領到,分文不存,擱在口袋裏,吃喝玩樂他已習慣搶付帳,借錢給人也不記得還沒還,如此活到五十歲,改了常,想要買棟房子。孟先生等不及差四年才到退役年限,先退了,領得退休俸買房子。蓋到第六期工程時,認識了淑簪,光聘金尚不足,他臉又薄,嘴又硬,跟朋友開不了口,幾幾要敗下陣來。幸好鄉親朋友同事一旦聽聞昶之有了女朋友。意欲結婚,皆自動還債的還債,送錢的送錢,都說:「欠著,反攻大陸再還吧。」因此才把婚事辦成了。

  結婚初兩日,新屋子人來人去沒斷過,全是孟先生的朋友,待她又熱絡又客氣,總說孟先生的湖南騾脾氣在他們當中最出名,請她多包涵。有一次她招呼一位袁先生喝茶,孟先生不在場,袁先生聊天告訴她,孟先生的人,是部下畏服他,長官器重他,可同輩呢,知道他脾氣大,但凡讓避些,也就相安無事。

  紛紛云云,帶著濃厚的鄉音講出來,淑簪大致聽懂一個意思,高興這屋子是她的,地方是她的,她跟孟先生一起在他們的屋子裏款待客人。眾人看見的新娘子,嘻笑明朗,紅球球的兩頰,光致致的高額,也不知該是老孟的福惠,還是老孟的禍水。

  因為淑簪聽見來幫閒的朋友中有一位叫老譚的,老在人前說:「昶之他太太啊,頂能幹,管三個家。」也聽熟了,晚上人客都散後,兩人燈下對坐,淑簪想起來便問孟先生:「誰是永之他太太?,」

  孟先生唬道:「你聽誰說?」

  「老譚。」淑簪學著那鄉音道:「永之他太太啊,永之他太太啊,頂能幹,管三個家。」自笑不已,復問:「誰是永之?」

  孟先生不語,一雙窪目奸壞奸壞的釘著淑簪死看,半天,笑道:「這個寶,老譚這個寶!」食指到杯中沾了茶水,在他們中間的桌几面上,寫了一字「昶」,考她:「怎麼唸?」

  她大膽唸:「永。」

  「錯,」孟先生道:「讀廠。」

  「廠。」她跟讀。孟先生教她:「昶,永日,白天時間很長的意思,叫昶。和暢快的暢通用。」又釘住她臉笑,道:「昶之是我的字,老譚他們作怪,叫我永之。」

  淑簪想,那麼昶之他太太是她嘍,呆呆在想著。

  孟先生搖頭笑道:「老譚,個死寶,他扯那些幹什麼。」執起她手,委婉道:「我本來是想結婚以後再慢慢告訴你,老譚倒先說了,我就告訴你吧,老譚他是我大陸那個太太,她的表哥。」

  淑簪愕然,傻了半晌掙不出一句話。孟先生有些失措,道:「那不算數的喲。人在那邊,有等於沒有。這麼多年了,等於沒有嘛,你別在意。」

  淑簪道:「那為什麼說沒有結婚?」

  孟先生我、我、我的,我不出二字。淑簪道:「有結婚又沒有關係。那是過去的事情,我只是問你一下,你騙我,就是你自已心裏有鬼。」

  孟先生見淑簪並無生氣的樣子,放了大半心,道:「我怕那時候如果講實話,你不肯嫁我了。」

  淑簪不悅道:「反正先娶來再說。就跑不掉了!」

  孟先生道:「話倒不是這麼說。我沒存心要瞞你,是真的。」

  淑簪悶悶的不講話。孟先生自覺去了時機,撲得一臉灰,越抹越不是,霧霧的很不適意,跌足嘆口氣,臉也掛了下來,竟變成在生氣似的。淑簪一駭,心想擺哪門子臉色給她,自己父母親還沒這樣對過她,鼻頭一紅,淚水就漲上來。孟先生心急,惱自己不成事,哄慰的話出來卻變成咆哮:「你哭什麼呢,唉,你這是哭什麼呢。」

  平生未見,淑簪又驚又氣,不懂好好一個人怎麼變臉就變臉。越發痛哭流涕起來。孟先生萬分狼狽,鎖著凹目長眉扎坐在那裏,等她哭差不多,道:「不要哭了,睡覺吧。」

  淑簪難過極了,不言不語,跟平時的她完全走了樣。孟先生從來無人拂逆他,心想獨居了半輩子,老來倒頭去伺候人家顏色,也是自己討的,不能怪誰,宛覺悵然,怔怔坐了半夜,自去睡了。淑簪過到下半夜,也只好睡去。

  這以後,更為了諸般日常瑣碎,常起爭執,而且淑簪發現孟先生除了黃帝脾氣。還有一件毛病,愛打牌。對門住的熊太太,說又是孟先生大陸那個太太的表姐,三天兩頭搭牌局,站在門口,隔條馬路朝他們家喊:「永之,位子替你留啦,茶泡了。」碰到星期天,從早上打到夜裏一、兩點,硬是活生生把淑簪撇在家裏一整天。淑簪講他,他寒著臉不應,催急時,乾脆推開紗門跑了。

  她的確不知孟先生的性情和習慣,事先如若相處機會多,準也不會嫁給他。人生的滋味還沒嚐到呢,糊里糊塗她便有了兩人的孩子。恨上心來,她也起過跑掉的念頭。有時站屋後陽臺曬衣服,望著山坡地大片野芒在,在灰金的陽光下吹搖,一波波翻著銀,跑掉的念頭便會膨脹得像一個龐碩無比的汽球,她只需腳尖輕輕一抬,就可以送出欄干,遠走高飛。

  幾次,幾次留住她的唯一理由,是她的父母親。當初人是她選的,自個要的,父親都吃下了。如今她自個又來翻悔,黃淑簪,就算她做得出,她置父母於何地?她輸不起這口氣,要想法子扳回,非把孟先生扭回來不可。

  她看見一座挖土機,吱吱的發出噪音,伸著怪手在坡地上掏土,笨拙緩慢的掏一點土,掏一點土,裝進它旁邊的卡車裏,覺得自己的決心下得真苦,真磨難,就跟挖土機一樣,要把生活中的現實像砂泥,像石塊,一點一點吞進去。老譚向她道:「不錯。永之說,淑簪不錯,跟她大聲的時候,她倒不頂我,不會跟我吵。」她聽著,苦苦的居然也笑得出來。

  生下女兒坐月子期間,母親來臺北照顧她,一次又為什麼小事,孟先生跟她大聲,吼得臉紅脖子粗。過後母親問她,孟先生平時都這樣嗎,有話好好說,為什麼要大叫大嚷,很痛她,教她不要太讓,讓慣了,越欺上頭來,受苦的是自己。母親住不稱心,早早回南部家了。

  淑簪氣得胃痛,恨丈夫當母親跟前不給她面子,送走母親,回來就找孟先生理論。孟先生哪見過女人對她頂抗,如熟蝦暴跳,揚言要告給她父親,抓回去好生管教。淑簪心裏好笑死,想他豬油蒙了眼,不曉形勢在哪兒咧,冷笑道:「你算了罷。我爸我媽從頭到尾就不要我嫁你。我們不是沒人要,嫁不出去。是我挑的,不是你挑我,今天我才曉得我笨,看錯人了,我笨!」把當初結婚內幕一股腦抖露出來,抖得孟先生倒插雙眉,披髮撒毛的,瞪著兩隻烏精大眼,啞口無言。

  隔些時辰,她想想又來氣,把從前孟先生寫給她的信,全找出來,在後門口生了一盆火,燒信。燒一疊罵一句:「寫的廢話,謊話,都是狗屁!」

  孟先生起先在門裏看她燒,面容霜青,顫索索抽搐。後來推門走出,立在盆火邊又站一會兒,彎腰揀起一封信,歎道:「寫些什麼東西的我都忘啦。」拆開看,看看卻失笑,放回去,任淑簪都燒得寸字不留。

  日後袁先生也曾告訴淑簪,「有次我看老孟跟你講話的樣子,後來他送我坐車,路上我就對他說,你怎麼跟老婆講話像下命令吶,老婆又不是兵,床頭人平坐平起,跟你是平的。我這樣講他,他沒吭氣,不然一定要回我兩句,可見他心裏也承認了,同意我勸。」

  淑簪笑道:「他說咧,他爸爸都沒管過他,現在弄來一隻母老虎管他。」

  漸漸地也發現孟先生一個弱點,可拿來制他,他就是怕她跑掉,跑掉的話,大家不會罵她,只會罵孟先生脾氣臭,留不住老婆,該的。如今大家稱讚孟先生福氣,娶了個老婆會持家,結婚兩年替他生下一子一女,他便是死撐也要保住這個面子,就怕她跑掉。

  孟家客人多,淑簪再怎麼不快孟先生都是人後的事,人前她總招待周全。又向老譚學來一樣家鄉辣味名菜,市面館子吃不到,叫血糊鴨。她的血糊鴨比任何一家同鄉做得都好吃,因為關於鴨,她娘家最多時養到萬餘隻,父親每年兩季稻收不在家,領著長工們從屏東趕鴨子,一路撿吃稻割後田裏的穀子,吃到臺中,小鴨成大鴨,全部賣掉,做得一筆生意回家。故此單選鴨肉,淑簪就分辨得出,蕃薯飼的鴨,肉質粗糙紫紅色,穀糠飼的鴨,細嫩血紅色,才是上品。番鴨太大的,骨頭粗硬不好,她買飼養九十天左右的肥嫩子鴨,剁時先把硬骨頭剔出三分之二,做鴨骨湯,一鴨二吃。眾人吃得茲茲嘖嘖,誇揚她,孟先生道:「你們說她好,不知她兇得來咧,好壞脾氣。」

  她立在一旁咪咪笑著,道:「我壞脾氣,信不信?有壞得過他,你們信不 信?」

  「不信,不信。」眾人同聲合唱道。

  孟先生居家無事,客廳轉轉便說她:「家裏書這麼多,你一本都不讀。」

  淑簪好氣又好笑,罵他:「我哪有時間讀,每天急得熱鍋上螞蟻一樣。薪水就那些,每天想辦法變錢出來,我心都揪在這裏,讀屁。」又道:「你給我少打點牌差不多。爸那時候說你打牌打得兇,我還不信咧。」

  孟先生道:「他怎麼知道我打牌?」

  淑簪道:「你呀,食指和中指的指甲,黃黑黃黑的,爸說,就是只顧打,煙不抽,夾在手裏,燻都燻黑了。」

  她不能不為往後的日子打算。結婚初時,孟先生把她當小孩,說她啥事不會,樣樣過問,皆要經他看過才做准。往後一旦不管。可又撇得乾淨,成日打小牌,與友人聯詩作對,越活越回頭,變了他才是小孩子,過今日沒明日。淑簪心焦孟先生再做幾年退休後,又沒有退休金,一家生計天哪,老的小的都得她擔下。跟孟先生提及,不是說到時有辦法安插她去做事,就是說他絕不會這麼快退休,部裏有人,會幫他延簽年限。淑簪想東想西,給她碰到吉林路二家麵店老萬,意圖把店出讓。她盤算一下,向父親借了錢,二十萬將店頂下,賣麵。

  孟先生聽見她說,眼都直了,定不准她。孟先生搬出背景,他祖父在清廷當官,父親放大學執教,生他跟妹妹竹貞二人。他帶筆從戎,黃埔十八期騎兵科,幹到上校,年輕時,多少單位搶要他,津貼就比別人多一倍,論資歷,排隊也排到了將星一級。林林總總,總之是不准她賣麵。

  待她這邊的房子租客也找著了,那邊的店面諸事也安排當了,羽翼已成,孟先生連意見的餘地也無,只好遜位,舉家搬到吉林路去。走前幾天,他們發現山坡側有兩棵齊腰高的木本植物,孟先生辨是桃樹,淑蠻主張把它移進家來,萬一它日開花結果,也是自己的。肥水不落外人田,夫婦倆遂將桃樹扛回家來,種在後院當心中,囑咐房客那是桃樹,結桃子的,供吃,不妨善待它。

  那麼我們不免擔心,淑簪做得來麵館生意嗎?她仗著家專學的烹飪,又修過團體饍食,老萬且傳授了她許多做麵祕笈,所以並不怕。

  偏偏孟先生,食客越多越需幫手恃,他越往屋後躲,逼不過厚著面皮出來算賬,三回倒有兩回算錯,要他切滷味,牛肚十塊錢幾根的,他切一碟,後來只好免了他的差。生意做旺起來,雇了兩個人,加上她母親北來家中幫忙,仍然不敷用,為此黃太太又要看不順眼女婿,怪他只享清福不幫忙,淑簪哼道:「算了算了,秀才,越幫越忙,少來少麻煩。」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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