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ptember 29, 2007, 8:1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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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tober 11, 2007, 7:03 am
■人間
拜訪96歲的楊絳
莫昭平 (20071011)
2007年9月1日,一個清爽的北京秋日,我坐車來到三里河南沙溝一個安靜的院落,懷裡揣著楊絳先生剛剛出版的新書《走到人生邊上》,要拜訪這位九十六歲的作者。
約好的時間是十點鐘。早早出門的我,九點半就到了楊先生家門口。我站在門外樹蔭下,涼風習習,拿起新書,我安靜地再次細讀。
這真是一本世紀奇書!我無法形容兩天前第一次翻讀這本書的震驚,光是《走到人生邊上》這個書名就讓人震攝──這位九十六歲的世紀老人「正以無比的勇敢、冷靜和平和,在為她的靈魂清點行囊,要帶著她一生寶貴的收穫,準備上路」(周國平先生語)。何等的人,才能寫出這等告別世間之作呢?
上次來看楊先生,是三年半前了,當時,我帶了她以《我們仨》榮獲台灣的中國時報開卷2003年度十大好書的獎座給她,老人接過獎座十分開心,笑容燦爛。受到隔海讀者的深深感動與肯定,楊絳衷心地感到欣慰。但談話之間,思及逝去的摯愛親人,幾度眼眶泛紅,讓我深覺心酸與不捨。
頭號粉絲二訪文學偶像
十點整,我按了電鈴,拾級走上三樓。一進門,楊先生立刻從書桌前站起,滿臉笑容地歡迎我們。
三年半不見,楊先生似已走出陰霾。她穿著簡單得體,看來健朗、愉悅,氣色及精神都好,走路也很靈活,外表一點也不覺更老!但她的耳朵卻重聽得嚴重,又不願戴助聽器,於是,我們決定筆談──我寫她說。
楊先生先細心一一交待一些出版事宜──合約、文稿的再修改、照片的使用……,我把所有的東西謹慎地放入一個牛皮紙袋中,並承諾一定做到「精確無誤」,老人便放下心來。
我以頭號粉絲的身份告訴楊先生我好喜歡這本書。我說這是一本獨一無二的書:上半部真誠平和地直視人生的盡頭,自問自答地探究人生最終極的問題──生死、靈魂、鬼神、慾望、靈肉……,下半部則是注釋,以十四則不按順序的故事來詮釋上半部的問題探討。
我佩服寫作者的心情能夠如此平和、豁達與澄澈,我更愛讀她寫一則則注釋的俏皮、生動與洗鍊。
楊先生很高興我給她的回饋,連說能欣賞的讀者就是作者的知心朋友。
我在對談的筆記上飛快地寫著,楊先生急切的側身過來,一面看一面立即回答或主動提問,我們的交談順暢無礙。
美酒加咖啡與清茶
我再度讚嘆這本書的表達形式很有創意,注釋中的故事,尤其寫身邊人和小人物,寫得特好,文字又極洗鍊;豐富的學養與對問題的認真研究流露字裡行間。楊先生一直說我「過獎」,她謙稱自己只是寫的「乾淨利索」而已。她還說女兒錢瑗曾如此形容:「爸爸(錢鍾書)的文章是double laced coffee(加了酒的雙份咖啡);媽媽(楊絳)的文章則是tea(清茶)! 」
我倒覺得楊絳的文字清晰平和中特別耐人尋味。如何能做到「乾淨利索」呢?楊先生引述塞萬提斯的話說:『就是要捨得割棄不相干的東西。』是啊,就這麼簡單。可是人往往最難割棄與放下,不論是文章、還是生活。
我說她的人生反思頗能讓人反覆沉吟與咀嚼,其實年輕人不免也會思考這些人生終極問題的,像她這樣一位博古通今的世紀老人在告訴我們她的感受,確會給年輕人許多啟發與思考。
楊先生戲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嘛!」她接著說作者是很需要讀者的鼓勵的,但又說:「如今書出版了,我正等著挨罵呢──等不同意見的人罵!」
我看楊先生的書稿一字字寫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茍,就問她這本書的寫作是否順利,她說:「是謄得整齊,不是寫得整齊!這次寫作特別辛苦,翻查了好多中外書籍,也扔掉了好多好多廢稿呢!」每天寫、謄的結果,造成楊先生的右手嚴重的腱鞘炎,每每甚至不能寫作。
楊先生的生活現在很簡單,一般是閉門謝客的。每天早上,她會練八段錦,晚上則下樓散散步,她笑說自己如今是瓷娃娃(China doll)了,走路要人攙扶,否則一摔就碎了,她還開玩笑說:「我已不是China lady,而是China old lady 了」。(註:China是雙關語,意指中國,也指瓷器)。
生活簡樸思想高尚
每天的其他時間,楊先生就是「看看書,寫寫字」,寫字是練毛筆字,「這樣寫鋼筆字才好看」,大小字都練,練的是王羲之體,練大字還懸腕,這本書封面上的書名《走到人生邊上》,就是她的親筆字。她又笑說自己寫字都不穩了,連字與字的間隔都拿捏不準了。
楊先生幾度笑自己的字醜,「就像人的手指有長有短,我的短就是寫字,但我倔強,明知字寫不好,還是一直要練──我從三十歲以後就一直笨笨實實地練到現在」。
至於看書,楊先生眼睛還是很好,閱讀毫無障礙,「古今中外的書都讀,尤其是讀過去的書。有些書重讀,還像讀新書一樣」。
有關寫作呢?楊先生搖搖頭,說:「現在不寫了。」但她頓了頓又馬上說:「以後會不會再寫,也很難說」。我感覺楊先生還是很有創作的慾望的。那麼,我們還可以期待楊先生未來的作品問世!
老人的生活極為簡樸,住了幾十年的房子,已多年沒有整修,傢俱也一直沒有更換,地板更是原始的水泥地,還好屋子的天花板很高,客廳兼書房的大房間有著大窗,陽光從窗外灑入,映著滿室書香,是一個典型的文人學者的家,只是樸素得有些簡陋。老人卻不在意,讀書、練字、寫作,自有一份怡然。
楊先生自奉如此清簡,卻在前年一口氣捐了五百萬人民幣(約二千多萬台幣)的鉅款給清華大學做「好(ㄏㄠˋ)讀書」獎學金,特別要獎勵喜好閱讀的年輕學生,以推廣閱讀。楊先生完全實踐了plain living and high thinking(生活簡樸而思想高尚,英國詩人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
同屬於女性的會心
我們也談到今年11月的上海藝術節中,上海戲劇院將要上演楊先生早年的劇本《弄真成假》。楊先生愉快地談到這齣戲抗戰時在上海上演的情形。這次楊先生是無法到上海看戲了,但「他們會寄錄相帶給我看。」
接著我們兩代女性從戲劇開始討論到女人的打扮、髮型、旗袍的長短與開叉,流行的時尚與變遷……,一種屬於女性的會心,在我們之間流轉著。
我稱讚楊先生皮膚白皙光滑細緻,連斑點都沒幾個,她則笑稱自己從來不用化妝品呢。
楊先生一再說自己長得醜、不好看,也沒有什麼照片留下。其實,她怎麼會醜,她是一位非常細緻、秀麗、氣質絕佳的老太太呢!
談到她所寫過的作品,楊先生說,她的作品像《洗澡》、《幹校六記》、《將飲茶》等,都在曲意表達一些東西,在當時不啻在打「擦邊球」。她還稱讚《洗澡》的英譯本翻得特別好,書名《Baptism》尤其傳神──「洗澡的含意,其實是洗腦筋呢」楊先生說。
時間飛快地過了兩個小時,已到了楊先生要用午餐的時候了。楊先生對我說「好久沒有跟這麼聰明的人聊天了,真高興!」,讓我受寵若驚,我更覺幸運能親炙這樣一位傳奇的世紀作家,還榮幸地當了她所有重要作品的台灣出版人,像《洗澡》、《幹校六記》、《將飲茶》、《我們仨》……等等。
好記憶且好眼力
兩小時中,既談讀書、寫作,又間聊家常,楊先生有她自由思想的知識份子的一面,也有她慈祥和藹、親切溫暖的老奶奶的一面,更有她純真自在、幽默可愛的平常人的一面。但,同時我也感覺得到她長時間以來深深的孤單與寂寞。身體方面,楊先生也時時為高血壓和失眠、頭暈所苦。
我告訴她:「讀您的新書我好感動,但也有一絲絲的感傷呢」。我牽起她的手,她也緊緊回握,我摟著她的肩,攬著她纖瘦嬌小的身軀,親著她的臉頰,我們就像已經要好很久的長輩和晚輩。啊!我要怎樣才能把我全部的愛、溫暖和疼惜傳給她呢?
雖然很想任性地留下來陪她吃午飯,但我畢竟沒有這樣做。我們禮貌地起身,請求與她合影留念。楊先生走進臥房,把一頭銀髮梳得光潔整齊,還戴上髮箍,很花了些時間才走出來──她還是很愛漂亮的。
我還不管楊先生的腱鞘炎──硬賴著她在新書上給我簽名。楊先生正襟危坐,一絲不茍地一字字寫下上款、落款和日期──她一點都沒忘掉我的名字!
我們留了電話和手機給楊先生,楊先生瞄了一眼就放下名片,促狹地背起十一個數字的手機號碼,果然一字不差,好個記憶力──96歲的老人耶!
老人還展示她的眼力,她把老花眼鏡摘下,把筆記本拿得更遠一些,這樣她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好個眼力!連我都大大不如。
我們在交談時,往往我還沒寫完,楊先生就會迫不及待地偏身過來看,急呢。楊先生最後還要求我把筆談的筆記本留給她。
歷經歷史易幟風雲
楊先生說,她是辛亥年生的。經歷了整個歷史世紀的風浪,也歷經了各種旗幟:滿清的黃龍旗、辛亥革命後的紅黃藍白黑五色旗(代表各民族大融合),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以及共產黨的五星紅旗,真是不折不扣的世紀人瑞。
四年前的《我們仨》是最令人傷心失魂的作品,楊先生以意識流的手法寫盡喪失夫君,及獨生女兒的至慟。字裡行間迴盪著「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那哀痛是那樣深沉而巨大,真是文字所能表達的極致,令我一再掩書而泣,不忍卒讀。
如今讀《走在人生邊上》,我感覺楊先生又來到另一階段。這本書是楊先生2005年1月從醫院出院後,以兩年半的時光,在老、病、忙中掙扎著寫成的。
這本書是在為她自己所面臨的一生最重大的事情做準備,她要想明白留在身後的是什麼,前面等著她的又是什麼。寫作中,她平和的心念「有一種令人欽佩的勇敢和敏銳,她如此誠實,所以沒有得出確鑿的結論,卻得到了確定的真理」。(周國平先生語)
楊先生完成了這本書,她說她已經可以安心地準備「上路」、「回家」了。且看她寫要「回家」的心情,是多麼可愛、多麼有創意啊!
「我十五、六歲,大概是生平最好看的時候,是一個清秀的小姑娘。我願意穿我最美的『衣服』上天堂,就是大著我十五、六歲的型態面貌上天。爸爸媽媽當然喜歡,可是鍾書、圓圓都不會認得我,都不肯認我。鍾書絕不敢把這個清秀的小姑娘當作老伴;圓圓也只會把我看作她的孫女兒。」
但楊先生轉而又寫:「老人的前途是病和死。我還得熬過一場痛苦、熬過一場死亡的苦、再熬過一場煉獄裡燒煉的苦。老天爺是慈悲的。但是我沒有洗鍊乾淨之前,帶著一身塵濁世界的垢污,不好『回家』」
辭別了楊先生,我們慢慢步下樓梯、走出院落,外面就是熙攘的大街。我心中百感交集,止不住地熱淚盈眶。
(楊絳新書《走到人生邊上》中文正體字版近日由時報文化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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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tober 11, 2007, 8:52 pm
■作家與現場
毓老真精神
張輝誠 (20071012)
高壽超過百歲的愛新覺羅‧毓鋆,在台灣饒富古意的「經學」領域,為現今碩果僅存的宗師。毓鋆老師出身滿清皇族,人多尊稱「毓老」,前半生活躍政壇,來台灣後專注講學,過著「民間學者」生活,以傳承中國文化為志業。作者為毓老的書院學生,特撰此文,描繪課堂現場,彷彿可以親眼目睹毓老的丰采。──編者
中文學界,很少有不認識毓老的。
我第一次到奉元書院聽毓老師上課,即受大震撼。書院在某公寓地下室,入口有學生把門,負責進出,走下樓梯,迎面即可見早到同學落坐長條窄幅桌後,正安靜看著書,門左邊有兩名同學坐檯負責點名,更左邊些有一張大桌,即講桌,上面舖有毛毯,桌前置有筆架和書籍數本,正對著整間教室,桌後有一張大椅,椅後有一方黑板,右上角留有兩行字「以夏學奧質,尋拯世真文」。我選了離講台最近的位置坐下,板凳極小,位置亦不大,三、四人共一長桌顯得有些擁擠,教室內約莫四、五十人。七點一到,原在一樓把門同學回到座位,不多時,忽聽得教室後頭通往一樓住家的樓梯間傳來咿啊一聲,木門旋開,同學全都移開板凳,霍地站起,只見毓老師身著青長袍,頭戴藍小帽,足蹬青布鞋,戴一黑框眼鏡,鬚髯飄長若雪,精神矍爍地緩步走向臺前,同學立刻鞠躬敬禮,坐立後,伸出右手上下揮動,說:「坐!坐!」,同學們才敢坐下。──我當時著迷於看「雍正皇朝」,直覺毓老師的舉止氣象簡直就和焦晃所演的康熙皇帝一模一樣。──但一聽毓老師說話,感覺馬上就又不同了。
毓老師當時已九十八歲,一開頭便說:「看破世情驚破膽,萬般不與政事同。政治現實,好像一陣風,但是你有風可以刮動別人嗎?你們必得要守人格、愛台灣。中國人的思想是天下思想,半點迷信沒有,平平整整是自我平天下之道,現在講中國學問的全無學術生命!」忽又停住慷慨語調,問:「你們看我今天精不精神?上個禮拜上吐下瀉,到今天才開始吃硬饅頭,就來給你們上課。」忽又語調變高,正聲道:「你們必得要鍛鍊自己、必得要成材、為這塊土地謀點幸福,才不愧為文人,什麼是文人?古曰文人,今曰政治家,經天緯地謂之文!」然後又鬆緩語氣說:「你們看我這麼精神,像生病嗎?我每天晚上還得跑跑台灣問題。」接著毓老師便氣足勢壯地說講起《易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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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所受的感動和震撼既巨大又複雜。一位九十八歲高齡老先生抱著病體猶自精神奕奕講學不輟,那麼《論語》上所說「誨人不倦」、「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耳」的句子根本就不需要任何解釋了,還有什麼例子比眼前更為貼切?不講求自身幸福而去圖謀天下大利,樂以天下,憂以天下,這不正是古聖賢相與的責任與使命嗎?還有什麼比毓老師躬身實踐薪火相傳更為落實?而毓老師身上所散發的尊貴氣息、風姿神采、以及鼓蕩豐沛的生命力,又經常讓人忘了他已年近百歲,彷彿才只是四、五十歲的壯年男子,正說著振聾發聵的話,要啟人迷思、激人志氣、鼓人發動。
毓老師當時每週講課三次,和以前體力好時一周七日天天上課少些,週一講《易經》、週四講《四書》、週五講《春秋》,上課時毓老師總是中氣十足地講論經文、月旦人物、批陳時事,逢上慷慨處,霍得一聲響,覆掌擊案,頓切激昂,興味淋漓,極其精采。聽講學生無一不正襟危坐,仔細抄寫筆記,深怕漏抄一句,因為毓老師所說的每句話都像格言。書院異常安靜,除了毓老師聲音之外,只剩天花板上日光燈管發出的吱吱聲。
毓老師講書重實學,不尚空談,他常說:「學問沒有作用,就不是學問。」「有利於民生就是實學!」「經書不講玄學、哲學,完全是解決人與人、國與國之間的事,更要解決天下事。」因此他特別注重修身,經常叮嚀學生:「注意!必得要成就自己,人最重要的是人格,以德為本,為政以德,沒有成就,就是德不足。有德必有成、必有後。」修身有成,還要發揮影響力,對社會國家天下有所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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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老師講經和尋常大學教授尋章摘句的考證解說自不相同,他講經乃欲汲取其中智慧,供作實踐,達臻修齊治平之域,故而講經時總是鉤玄提要,以經解經,貫通六經,不作支離破碎之論,如講《易經》即重「通德類情」(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智周萬物、道濟天下」、「聖功」、「識時」之要義;講《春秋》即申論「深明大義,居正一統」、「聖人者,貴除天下之患」之大義;講《大學》即首揭「學大」,「唯天為大,唯堯則之,然人人皆可為堯舜,故人人皆可成大人,大人境界者何?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講《中庸》首揭「用中」,重視「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功夫;講《史記》即重「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的史筆深意。總結之,毓老師講學全在於「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氣魄和志向上,而這些並非泛泛而論,都得從經典中汲取智慧與力量,實實在在付諸實踐。
尋常人若仿毓老師說經,怕亦只能襲得其說,不能真得其神。毓老師學問,並非空談而來,而是真有一番驚天動地的實務歷練。毓老師乃滿清皇族,源出禮親王一脈。有清一朝,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共有十二位,出自禮王府即有三名。第一代禮親王代善,乃清太祖努爾哈赤次子,戰功彪炳,一片忠心,原有機會繼承大統,卻轉支持皇太極即位,受封為和碩禮親王。禮親王一脈,從崇德元年(1636)至清朝遜位後三年(1914)共二七八年,歷十代,傳十五王,聲勢顯赫,人才濟濟,宗族中絕無僅有,堪稱「清代第一王」。毓老師父親即末代和碩禮親王誠厚,毓老師生於光緒三十二年(1906),幼時入宮讀書,受業於陳寶琛、王國維等名儒。七、八歲時,太福晉(滿語,親王正室,即毓老師母親)親授四書,十三歲時讀完經書,後留學日本、德國,滿州國時曾任職,民國三十六年到台灣,初到台東教育山地學生三年,後回到台北任教大學數年,又自辦奉元書院講學,於今六十年矣。毓老師於中國近代史,親身經歷者多,名公巨卿,多曾交遊周旋,於朝代更替之際,特有感受,故對台灣存亡之感,尤為深切,他曾感傷地說:「老師為何愛國?第一次糊里糊塗清亡國了,第二次張勳復辟,第三次滿州國,真的假的國家,亡國都不是舒服的事。我告訴你們,國不可亡,到今天為止,我沒有休息過一天,總在思考台灣的未來,你們要好好努力啊!」
毓老師一生傳奇,卻始終如孔子所說:「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偶回顧自己一生事業,曾感嘆地說:「老師在日本滿洲國時不做漢奸,老蔣時代不當走狗,到現在,人還不糊塗!」有一回上到《易經?乾卦》:「初九,潛龍勿用。子曰:龍德而隱者,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而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毓老師忽然說:「我六十年就守這一爻!」我當時極受感動,從沒想過竟有人會用六十年光陰躬身遵守一句經典,其毅力果叫人不可思議,也沒想過一句經典就能有如此豐沛力量足供堅守六十年而毫不動搖,經書之生命力便可想見一斑。那句經典是:一個有龍德的人卻隱藏自己,不受世俗改變,不想在這個時代成名,因此遁世隱居,卻不鬱悶,不被人認同,也不鬱悶,喜歡就去做,不喜歡就不做,意志堅定,完全不可動搖,這就是潛龍之德。──毓老師大隱隱於市,講學論道,六十年堅守,正是潛龍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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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回上課,毓老師忽問:「學中國文化先學什麼?」同學答不上來,毓老師以手擊案,喝道:「學天下文化,學公,學大!」「大公忘私,有容乃大,天下無界!」又指著黑板上右上角的兩行字「以夏學奧質,尋拯世真文」,然後挺直身子,把粉筆往桌上一丟,目光如炬,說道:「夏,中國之人也,中國學問都是治國平天下的藥方。」
毓老師上課雖嚴肅,仍有詼諧、溫暖一面。他常自嘲因痛風而變形的食指說:「上帝處罰人真周密,叫從拿粉筆的手指開始變形!」但也會說:「上帝真厚愛我,老了還不讓糊塗。」講到《論語》:「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毓老師會問:「你們見過夷狄嗎?老師就是!」有人勸毓老師不要再上課了,該休息了,毓老師會說:「來日方長!」見人在公園蹓狗,毓老師必說:「您一定是個孝子。」人問何以見得,毓老師答說:「您對動物有這麼大的愛心,能對父母不孝嗎?」諸如此類,上課時偶然提及,莊諧並出,足徵其「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
每回上完課,我走出公寓,胸腔之間總飽漲著一股氣,覺得自己有無限責任,必須趕緊努力,趕緊造福人群,甚至趕緊平天下,那股氣正是毓老師上課時所灌輸的,讀書人的責任感。我如今回想起來,總覺得倘若孔門弟子上課情景能再次重現的話,大概就和奉元書院的氛圍沒有太大差別,一樣是切磋以德,琢磨以道,激勵以天下為己任。換言之,毓老師其實就是和孔子同等氣象的人,同樣是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博人以文,約人以禮,仰之彌高,鑽之彌深。
毓老師如今高壽一百餘歲了,桃李滿天下,而他的生命早和經典融合為一,他的力量就是中國學術的力量,他的生命就是中國學術的生命,他是君子,也是文人,更是大宗師。
燈下寫就此文,我彷彿又看見毓老師舉起右手,伸出彎曲的食指,精神弈奕說:「生為人不容易啊,必得好好充實,對人生有貢獻。聽懂了沒!」
〔中時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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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tober 11, 2007, 9:36 pm
發現宋江!
【聯合報╱張大春】 2007.10.12 03:33 am
歷史上的向拱不出名,道理很簡單:要是向拱求名而得名,就沒有趙匡胤的天下,甚至沒有宋朝了。說書人看不慣這種事,只能藉由小說扳回一城。這是什麼樣的一個千古懸案?我們該認識一下──向拱!
香港孫述宇教授近三十年前著有《水滸傳的來歷、心態與藝術》(時報出版),有以《水滸傳》為「強盜寫給強盜看的教科書」一語沉著痛快,發人深省;於「義」之為字容有「真」(行而宜者)、「假」(義肢、義父母)兩訓之反覆申明,尤其點出了「盜之有道」的深諦。然而宋江等三十六人故事是不是還有旁的來歷可考呢?《宋史‧卷三百五十三張叔夜傳》提到宋江不過百數十字,那是發生在張叔夜再知海州之時,「(宋江)起河朔,轉掠十郡,官兵莫敢攖其鋒。」爾後,是張叔夜運用諜報人員的偵伺和敢死隊的埋伏,暗中燒了宋江等人據以為退路的海船,宋江才投降的。這一幫巨盜降後甚至根本沒有討方臘的戰功──而擒殺方臘的更不是小說裡的武松,而是日後成為抗金名將的韓世忠。
然而宋江這個名字,為什麼會被小說家接收了來,塑造成能與政府分庭抗禮的豪傑人物呢?或者,另有某個人物,原本是個豪傑,因種種緣故,不得其名而傳;故而到了小說家筆下,索性借了宋江的名字,再附會上這豪傑的事蹟。從表面上看,敷衍的不過是個子虛烏有的俠寇梟雄;往骨子裡尋,刻畫的卻是值得索隱發微的迷蹤蜃影。
中國歷史上的任何兩個朝代更替之際,都有其茫昧朦朧、難以盡述之事。也往往是最容易湮沒英雄豪傑事功的歲月。讓我們先擱下宋江、張叔夜和韓世忠,將視線推移到北宋尚未開國五代時期。
石敬塘自立為帝,國號晉,是五代之中的第三個小王朝,此公常周旋於塞上異族的弓馬斧鉞之間,以養邊自重為能事。他派駐在太原的行政長官叫劉知遠,日後篡了晉,史稱後漢。而在劉知遠篡立之前,太原已經是天下英雄麇集之地。劉知遠的皇位坐了不到一年就死了,他的兒子劉承佑繼承大位,卻時刻膽戰心驚,最怕先王手下的人才造反──其中最堪忌憚的是郭威,劉承佑便總是派郭威赴戰。郭威卻能屢次下河中、退遼師,反而愈發不可一世。這個郭威也有許多門客,其中有一人才具特別出眾,名喚向拱──值得我們注意的就是向拱,一個豪傑。
根據宋人張齊賢所著的《洛陽搢紳舊聞記》所載:向拱二十多歲的時候,還是潞州地方的一個小流氓,與鄰家婦人通姦,那婦人另行買兇,殺了本夫,兇手除了索錢數萬之外,還要求那婦人下嫁。向拱得知此事之後,連兇手帶鄰婦一併殺了,「擲首級於街市,且自言曰:『向某殺此婦人。』徐徐掉臂而去。」直到石敬塘即位之後大赦,向拱才又以俠者的身分回到潞州。
這樣一個以「橫行鄉里」言之並不為過的人物畢竟有了不一樣的際遇。他的父親給他聘請了教書的師傅滕秀才,為言周處故事,向拱於是折節讀書,發憤向學。直到父喪守制期滿,向拱才在滕秀才的勸說之下,展開了客遊諸郡之間的策仕生涯。接下來的這一段經歷在它處並無詳載,毋寧卻十分要緊。向拱欲赴河中,須經石會關,認識了守將郭勳,郭勳欣賞向拱的談吐器識,希望能留他在身邊一用。但是向拱看得出來:石會關地僻民窮,不能大用,遂堅辭告別。郭勳明白地對向拱說:「方今盜賊滿路,你帶一個小僮僕,趕著兩頭驢,儀容俊美、衣服鮮麗,不像是沒有幾文家當的,此去恐怕會遇到凶險──最近我又聽說有一夥盜賊,離關鎮五七里,隨身都帶著弓弩器械,過客沒有能保全的。勸你還是再等待些時日,若是能鳩聚伴侶三二十人,我再召集些關中的丁壯,送君出關路豈不穩妥?」向拱仍舊謝辭告別以去。
實則向拱另有謀略──他偏向盜藪而行,是有目的的。場面確實驚心動魄:果然強盜們現身路旁,各持弓箭,向拱卻上前這樣說道:「我是個現役的軍將 ,失主無託,今往河東,是準備投託明主,建立一番勳業的。而今除了一僮兩驢、隨身衣裝、一兩貫盤纏之外,更無財物。我也知道最近走這條路的,往往遭人劫剝,所以特別希望諸君周旋,是不是勞煩諸位差遣個三五人,送我前途一程呢?」
這番話說得嶔崎磊落,氣宇軒昂,讓這一班盜匪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因應。內中一人長髯大面,壯捷魁偉──顯然就是盜魁了──笑著跟同夥說:「這小子敢要我等相送,這是什麼話?」另一人說:「他既然隨身帶著弓箭,就讓他試射一弓,如何?」盜魁於是對向拱說:「咱們兄弟方才在這兒賭射,你也來試試手罷?」向拱謙讓了許久,群盜反而愈益好奇堅請。向拱裝作不得已狀,「取弓箭射兩頭,凡箭皆出括可半寸許。群盜驚歎,留坐與語。」非但如此,這個盜夥還跟郭勳一樣,招待向拱住了好幾天。等交上了朋友之後,向拱再把這一撥人馬帶回石會關,見了郭勳,從此建立了北宋前夕第一番「招安」盛舉的規模。這當然不只是石會關一地一夥而已。
向拱日後投入郭威帳下,偏逢後漢劉承佑忌才謀刺郭威不成,反而讓郭威改立新主,進而領取天下,自立為帝,國號周,定都開封。此時的向拱由宮苑使而昭義節度使監軍,而都監,而陝州巡檢兼領陝州府,以至於擢升神武大將軍,即使後來郭威死後,養子柴榮繼立,仍然倚重向拱甚深:「當世宗時,下秦、鳳,戰高平,戮馬步都校何進、樊愛能,已降數百人,皆中令之功也。由是世宗兵威大振,南北廓地,所向無前矣。盡淮南、朔南、霸上之境,皆為內地。歷南院宣徽使,仗節鉞於方面,西京留守,官至中書令。」這樣一份不世之功,史稱十六字如何?「令名終始,勳業顯赫,近朝侯王,一人而已。」其中最值得注意的細節是:能夠以招安罷戰為名義、以封卿供祿為手段、以通餉編田為說詞、以休養生息為目的,這一整套由石會關外山林之間擴充、經營起來的事業,穩定了五代末年的半壁江山。然而,我們從來未曾察覺:這個「橫行鄰里」的惡少有一絲半點攬權自重的野心。他結合盜藪,串連地方械鬥勢力,望重十方,威名遠播,可是卻沒有建立過任何一支屬於自己的部隊,也從未割據過任何一處屬於自己的疆土。
趙匡胤受禪登基之後,曾派專使入洛陽,給向拱加了官銜,封為中書令、侍中、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算是宰輔之尊了。然而向拱若是有心更上層樓,成為一個霸者,無論以實力論、以資輩論,都可以輕易將趙匡胤尚未到手的半壁江山翻覆於掌股之間。當李筠引北漢兵征討趙匡胤的時候,倘或向拱據河南而掣趙之肘腋,趙宋很可能就淪覆於中洲之地,日後也就沒有大宋這一朝了。
向拱沒有這樣做。他從來不是個名利之徒,他是個不想發動戰爭的俠者。他的名字被宋代的史官有意地忽視,他對天下安定的重要貢獻也基於「天無二日」、「功高不得震主」的權力規律而隱沒不彰。但是,如果民間不會忘記他,說書人就不會忘記他,故事就不會忘記他。當一代又一代的人還能知道向拱,還能想起向拱,卻發現官司文書和公共議題裡再也沒有人提及向拱的時候,值得被述說的人自有可以流傳的名字──
請你把「向拱」二字的子音和母音顛倒一下,是不是就發現了「宋江」呢?
【2007/10/12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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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tober 18, 2007, 7:52 am
林奕华:我的张爱玲解读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张爱玲的作品在几十年中,不断地被改编成戏剧、电影、电视剧,其中不乏大师却鲜有成功。有多少人能穿透张爱玲的聪明?了解她要聪明,又要批判聪明;感受到聪明给她带来虚荣,及虚荣给她造成的矛盾和痛苦
★ 文/林奕华 如果李安的《色‧戒》要忠于张爱玲原著,就不是现在的《色‧戒》了。
首先,章子怡或许更适合扮演王佳芝。不用想象,我也能看见身穿民国学生装的她,如何在舞台上操弄慷慨激昂的“爱国话剧腔”;与官太太们搓麻将时,怎样把麻将台灯当成水银灯;在与易先生眉来眼去时,怎样被自己的演出打动而栽在捕猎物的陷阱里。王佳芝对自己能力的自满、高估,并跃跃欲试,已被公认跟章子怡的个性有某种相似。由《卧虎藏龙》的玉娇龙开始,媒体多年来给章打造的公众形象就是如此:不能不佩服她的努力、能力,同时却又心服口不服,所以无时无刻不在找她的碴。
章子怡的多面性、复杂性令“生存者”的角色有趣,但不讨好——而这本就是张爱玲笔下男男女女的共通性格。白流苏、葛薇龙、王娇蕊、佟振保、乔其乔、范柳原都是锋头人物,可严格说来,没有一个可爱。他们计算、自恋、自私、虚伪、玩世不恭、犬儒、任性、不会保护自己或过分保护自己。光看性格,一个一个俨如潜伏着毒蛇猛兽的原始森林。所以他们中没有好人与坏人之分,只有强者与弱者、进攻者与防守者、猎人与猎物(就是“虎”与“伥”的关系)。
谁解张爱玲的“聪明”
偏偏现代人却最爱向张爱玲借镜,证明她在那个年代所创造的故事和人物,完全适用于今日。所谓适合,便是他们的心理活动能引发我们的共鸣,他们生逢乱世,在“生存第一”的前提下,不少人觉得张爱玲所写的就是现在,就是“我(们)”。
张爱玲作品却难以被搬上银幕或舞台。部分原因是她已用了拍电影的手法来写作——每个导演都在“第二次重拍”,他们必须胜过第一版(作者描述)和第二版(读者的想象)才有机会不致白费心机。但更关键的:张的小说都以“聪明人”为主角,争相对号入座者都是有着强烈自我中心性格的人,稍有偏差的诠释都被视为是对“我(们)”不可饶恕的曲解——观众不是要看创作人的观点,而是要在改编中看见自己。张爱玲的成功之处,是利用了“聪明人(们)”的自我优越感来筑起一道令她永远保有神话地位的护城墙:创作人要征服的不是一个张爱玲,是千千万万的张爱玲们。
在千千万万的张爱玲们之中,有一个是我。但我不只是读者还是作者,使我对过往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话剧的“张爱玲作品”有双倍要求——在解读张的爱情观、世界观和人生观之余,还能怎样呈现自己的?
透过原著,“对照”创作者个人经历与对人生的看法是每部改编作品不能逃避的考验。换句话说,一部改编张爱玲的作品可以一字不漏地把原著放上银幕、舞台,但它也可以是原作者的人到心不到,或更糟糕,根本只是形似神不似的替身。张爱玲之所以老把“敲敲头顶脚板也会响”的人当主角,不正为了要印证“聪明反被聪明误”吗?
要聪明,又要批判聪明,张爱玲的辩证性说明了作品的当代性。所以光用“聪明”来彰显对于张爱玲的了解,大部分只会沦为自作聪明。但谁能抗拒“彰显聪明”的诱惑?又或,有多少人能穿透张爱玲的聪明,感受到它给她带来虚荣,而虚荣又给她造成多少矛盾和痛苦?
《心经》使我走向剧场创作
我改编张爱玲小说的经验先后总共八次。一次电影,七次舞台。七次的舞台改编中,独《新倾城之恋》(2003)不是由我导演。把《怨女》和《金锁记》合二为一的《两女性》(1983)有两个剧本,一是文字剧本,由王庆锵执笔(现任香港国际电影节亚洲影片策展人);另一是场面调度,由我负责。
但最多人看过、并且引来大量争议的,非关锦鹏执导的《红玫瑰白玫瑰》莫属。因为创作人把字数不少的原著文字直接打在银幕上。不接受这种手法者把它形容为“搬字过纸”,生气的,直称编剧为“张奴”。作为该片的编剧,我最近又把《红玫瑰白玫瑰》的光盘拿出来重看一遍。一边看一边忆起我跟张爱玲的缘分如何开始——不是别的,正好就是“搬字过纸”“贪慕虚荣”“向明星叨光”。
14岁那年,一位比我年长的姊姊不断告诉我《倾城之恋》的女主人公白流苏和她有几分相似。她是我当年的精神灯塔,于是带着既无社会经验,也没人生历练的眼睛读完了整篇小说。收获只有一个:完全不能理解一个离婚女人与一个海外回归浪子的情感拉锯,却爱上了同一本短篇小说集中的《心经》。表面是描写父女之间的不伦恋,内里却由头到尾都是有关青春的不安和躁动。很快把每个字读过一遍,吞下去的东西却好像没有被咀嚼过似的,我拿起了笔把整篇小说重头抄一遍。边抄,边改掉其中人物的名字,换上我重新起的,完成后拿去给另一位很有文采的姊姊看,对她说“请评分。我写的”。
抄袭是对原作者最大的恭维。年少的我即便不知道张是名牌,也已能在《心经》的字里行间感受到她强烈的个人魅力。部分是对题材的认同——自己的性取向在社会里也是禁忌;还有才华的感召:“独白的楼梯”是女主角许小寒和她同学段绫卿在公寓楼梯灯一明一灭之间“交心”的场景,那设计深嵌在我的想象里,后来推动我走上剧场创作的路——读完我剽窃的《心经》改名换姓版,那位姊姊的评语是“无甚特别”,导致我从此失去以写故事表达自己的决心。但我的第一出舞台剧就是《心经》。
《心经》和《两女性》都是“进念‧二十面体”于1982年创团后的早期作品。演出形式只符合一个形容词,就是“实验”,或“先锋”。想在舞台上看到原著故事的观众一定觉得相当挫败,以至愤怒,因为许小寒一家子,或曹七巧与银娣等人统统变成了“结构主义式”的符号。通俗剧般的情节全部被过滤掉,剩下来是一些重重复覆的呢喃,像《心经》中的“我爸爸回来了”。
那部全女班上阵的《心经》现在只活在一卷苟延残喘的录像带上。影带上依稀可辨的饰演许小寒的是今日导演《明明》的区雪儿。其实她大可考虑把《心经》拍成电影,周迅未尝不是很好的许小寒。
3年后,进念再搬演张爱玲作品。不是小说而是散文《华丽缘》。那是一年一度由市政局主办的“戏剧汇演”活动。民间剧团在投交计划书后由戏剧评审选出意属的竞赛剧目。比赛维持一周,每晚上演三出,时长不能超一小时。《华丽缘》就是这样成为1985年戏剧汇演的黑绵羊——“扛着传统反传统”。我是执行导演,总导演是进念的艺术总监荣念曾。荣念曾看张爱玲永远有着不同角度,他不追求“忠于原著”,只想借用原文的某些触觉借题发挥。他对张爱玲的领会早已超越文字层面而达到“心意相通”——中国人鲜会自我嘲笑,自然较难从自我批判中进步。
有了上述的前尘往事做铺垫,也许较易解释9年后我替关锦鹏改编《红玫瑰白玫瑰》时,为什么会弃线性的叙事形式而采用原文字幕与画外音的层层迭进。
困惑:表达张爱玲还是自己?
我其实不是《红玫瑰白玫瑰》电影剧本的第一稿作者。演员卡司数度易角——由最早期的林青霞、巩俐到张曼玉、叶玉卿,再到定案的陈冲、叶玉卿;剧本的走向也多番转折。1993年夏末初秋,我从旅居的伦敦回港排演《我所知道的悲惨世界》,与关锦鹏谈起用多层次的方式呈现人物复杂的心理。他听了很感兴趣,于是我年底动笔接手第二稿。
概念是这样的。观众将通过对白/字幕/画外音三个角度得到对佟振保的三重认识:主观的(唯心的)、客观的(唯物的),及作者本人的(全知的上帝的)。在很多年后,我把《半生缘》搬上舞台时,我对着饰演顾曼桢的刘若英和沈世钧的饰演者廖凡也都这样解释。张爱玲的小说好看不在情节,而是人物的心理状况如何变化。在《红玫瑰白玫瑰》的“原文照录”备受恶评之后,我死不悔改地在《半生缘》里再度“照本宣科”。
《半生缘》并不是广播剧。广播剧不会有演员坐在对面,把听众当成对象演出对手戏。它是我对“话”剧的实验:将第四度墙拆除之后,不只空间多了,连时间也立体了。长达三个小时又四十分钟,没有中场休息的一台戏,竟然没有我所担心的观众在剧院内上演“出埃及记”。他们都屏息静气随喜随悲。连在北京这个被认为是观众最浮躁的城市里,它在首都剧场的十场演出现场还是如此。
我很想念舞台剧《半生缘》,因为它代表一种逝去的情怀、不再的时光。
另一出内地观众也有缘得睹的香港导演张爱玲作品,是毛俊辉先生的《新倾城之恋》。我参与了《新》的第一版。当时毛先生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倾城之恋》可以改编成音乐剧吗?”当然可以。《半生缘》不也被写成是歌剧吗?只不过歌舞剧和歌剧都注重于表现形式,当一部作品选择了表现先行,“张爱玲”反而要起身让位了。
所以任何想把张氏作品变成自己的作品的导演都要回答如下问题:张爱玲重要,抑或阁下要表达的内容更重要?
逃不掉的“虎”与“伥”
惟一一次没有挣扎,是排演以她生平和作品为主干的《张爱玲,请留言》。2001年秋,台湾演员丁乃筝应我邀请来港演出该出独脚戏,就在我们讨论《倾城之恋》中范柳原对白流苏所说的“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电视传来一架客机直冲美国纽约的世贸中心的画面,那天是9月11日。
《张爱玲,请留言》因篇幅所限,不可能把张爱玲笔下(中国)“女人”的所有处境尽涉其中。以“女人的幸福是结婚”为副题的一出戏,自然没有23岁便“为国捐躯”的王佳芝的份儿。
《色‧戒》在李安的演绎下把王佳芝从不了解自己的女孩变成一个救赎汉奸的女人,你可以说是某种一厢情愿的解读。但在“没有人相信没有人”的眼下,我倒觉得李安的《色‧戒》虽然和原著有距离,但改动背后到底有着很多的善意——如果两性在张爱玲的世界里是逃不掉“虎”与“伥”的关系,起码李安找到了只有他才能提出的“化干戈为玉帛”:让每个人都去面对自己的男性与女性一面吧,惟有能像李安般接受自己既是易先生,又是王佳芝,我们才会懂得恨的力量为何抵不过温柔。
张爱玲1995年逝世。她在9月出生,又在9月离开。巧合的是,1995年夏进念早已预留9月档期第四度搬演张爱玲。当时有意凑合四位导演,每人各自献上一段折子戏。谁料上演在即传来了张的死讯。
下一次改编张爱玲哪出作品好呢?刘若英是最佳白流苏,丁乃筝最想演丁阿小,但电影《色‧戒》中那群“小孩开大车”的大学生提醒了我80年代曾经有过的愿望,把《烬余录》搬上舞台。如果有这样一天,我或会把戏排得像费里尼的电影一样,荒诞、可笑、疯狂、悲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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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tober 22, 2007, 8:58 pm
■人間
蘇荷最後一班月舞餐車
張北海 (20071023)
「月舞」的前半生很像牛仔褲的前半生,二者都是無產階級出身。然而,幾乎就在牛仔褲給搞得成了時裝那段期間,「月舞」的身價,因天時地利人和,也一下子給提高了,它的所在地,六號大道和堅尼路之北那個街段,正是1960年代開始蛻變為一個藝術家殖民地的「蘇荷」區之西南角。
「月舞」(Moondance)是我公寓附近一家有七十多年歷史的火車餐車式飯店,而就在兩個多月前,它搬走了。
真的搬,真的把這座小吃店的建築物,硬給架上一部巨型拖拉卡車,再給運載到兩千多英里之外西部懷俄明州,洛磯山下一個人口不足一千的小鎮。
它是我近三十年來經常光顧的飯店,每當精神肉體都有此需要的時候,一杯滾燙免費續杯的咖啡,一客toasted English Muffin,一碟bacon and eggs,煎馬鈴薯──這裡可不是擔心膽固醇的所在──再一份報紙雜誌……老天!紐約,或人生,還有比這個更廉價的享受嗎?連小費不到十塊!
沒有在美國住上一陣的人,很難體會這類小吃店在社會上扮演的角色,尤其難以想像它竟然被視為美國經典。
標準美國吃食
所謂的「餐車」(diner),是指以長途火車的「餐車」(dining car)為其造型的小吃店,類似供應三餐的咖啡館(coffee shop?cafe)。今天,尤其在大都市,幾乎沒有人真的把報廢的火車餐車改裝,而是向幾家專門製造這一類型餐廳的工廠訂購,再將這些預製的結構運送到打好地基的場地裝置,然後開業。
「月舞」正是這樣在1930年代初,給拖運到了曼哈頓下城,更於七十五年之後的今年夏天,再給搬去了西部。
這類餐車店賣的都是非常一般的標準美國吃,非但沒有什麼新烹調,連後面做菜的也沒有資格稱為「大師傅」(chef),而是「快餐廚子」(short order cook)。上桌的菜,不油也膩。
難怪這類所在的外號是greasy spoon(油匙),好,既然如此,那它怎麼會變成了美國經典?
不錯,一般美國人,比如說在時裝上,或在日用科技產品上,都比較喜新厭舊。但是偶爾也會有一兩條漏網之魚,像這類餐車店,這麼看的話,它的命運有點類似牛仔褲的傳奇,時間給它染上了一些浪漫色彩。
這類廉價吃處是一代又一代美國人從小吃到大的所在,使一百多年前一個本來只是街邊又便宜又方便的小吃攤,不知不覺地蒙上了一層歷史傳統之美。
它的前身,「大篷馬車餐車」(lunch wagon),早在南北戰爭前後就在美東出現了(是東部美國人乘大篷馬車(covered wagon)開發的西部)。食客主要是夜班工人或夜遊者,但是你得站在街邊篷馬車之旁吃。沒有多久,馬車餐車越來越大,大的可以容納少數人上去坐下來吃。此門一開,這類廉價吃處就傳開了,並且隨著時代的進步,由報廢的「馬拖街車」(trolley)取代了篷馬車。與此同時,食客也多了一批歐洲貧苦移民,菜單也因之而豐富了少許,但其聲譽依然徘徊在「廉價」與「油匙」之間。
隨著火車的改進而改進
很難說是這個「車型」結構,還是「篷馬車」引起的聯想,總之,到了十九世紀末,美國西部的開拓,早已通過那些一毛錢一本的廉價西部小說而變成了當代傳奇。因而必然地,當美國跨大陸的東西橫貫和南北縱貫鐵路成為主要交通工具的時候,這類要走上幾天幾夜的長途火車所必備的餐車,很快就取代了老舊篷馬車或馬拖街車,而成為今日例如「月舞」的原型。
火車餐車的形象及其服務對象給人耳目一新,寬敞講究不說,其食客多半是坐得起臥車和頭等車的乘客,正式裝扮,正式用餐,喝的也多半是香檳。現在改用這種式樣的餐車店,也就附帶沾了點光,形象聲譽也都稍為好了一點,更吸引了一大批中產上班族。不過,來餐車店吃飯的,喝的多半是啤酒。
靈機一動的是,一位先知業主將「火車餐車」(dining car)一詞簡化,直稱這類吃處為「diner」,此一稱呼上的小小改動,卻給人們一種脫胎換骨之感,而且成為美國一個獨特的專有名詞。我們不得不佩服這些早期業主對餐車的信心和堅持,而且能跟得上時代前進。餐車店的造型也因而隨著火車的改進而改進,像1930年代那個機械時代和流線型的影響,其Art Deco的美感至今依然迷人。
這還不算,其菜單也一步步反映了美國社會近半個世紀的變化。不錯,它仍以漢堡、炸薯條、馬鈴薯泥、炸雞、炸洋蔥圈、蘋果扒、起士蛋糕、冰淇淋蘇打,以及那客半夜十二點仍可以點的bacon and eggs等等標準美國吃為主。但不知不覺地也多了一些中東北非、中南美、加勒比的口味,只是還沒聽說哪家餐車在賣牛肉麵。
「月舞」見證了曼哈頓下城七十五年的變遷,它的原始業主之所以將這列餐車拖到今天日益昂貴時髦的地點,是因為1930年代初,紐約正在挖掘哈德遜河隧道,這一帶剛好是工地進出口,工人聚會之處,換句話說,不論「月舞」稱呼上多麼優美,它當初是流血流汗的隧道工人的廉價「油匙」。「荷蘭隧道」(以其總工程設計師命名,與荷蘭殖民無關)通車之後,附近輕工業區的職工也就自然地成為它的經常食客了。
餐車的輪迴
「月舞」的前半生很像牛仔褲的前半生,二者都是無產階級出身。然而,幾乎就在牛仔褲給搞得成了時裝那段期間,「月舞」的身價,因天時地利人和,也一下子給提高了,它的所在地,六號大道和堅尼路之北那個街段,正是1960年代開始蛻變為一個藝術家殖民地的「蘇荷」區之西南角。
它的「油匙」開始不那麼「油」了,價錢也水漲船高了,去吃的人也一個個時髦漂亮起來,waitress也更青春貌美了,「月舞」一下子變成曼哈頓下城一個路標,它的餐車造型,而尤其是它那個極其醒目的大招牌──耀眼霓虹燈襯托出一彎淡黃色新月,亮晶晶的星星,一個大寫的「吃」字EAT,下面是更大的一排字:DINER,Moondance,DINER──更吸引了不少以今天曼哈頓為背景的電影電視製作來此取景。難怪某集「蜘蛛人」的女主角,在電影開頭,根本就在「月舞」侍應跑堂。
「月舞」餐車搬走了,其位於黃金地段的店址上,將升起一幢豪華公寓。好消息是,「月舞」業主只賣掉了那列餐車,但保留了其紐約註冊店名及其形像招牌,並在不久的將來,在那豪華公寓臨街店面,重新打開新「月舞」的大門。
那給拖到西部洛磯山區那個「月舞」呢?它多半會再過這一生。那個不到一千居民的小鎮之旁,正準備開挖一個老礦。看樣子,這個「月舞」又回到了從前,從「油匙」幹起,為這一代勞工準備bacon and eggs,我看到了蘇荷「月舞」的今生今世,哪怕只是它的後半生。現在這班餐車開走了,可是顯然還有下一班。實在難得,我還有機會能看到蘇荷「月舞」的來世。
一個門關,一個門開,生生世世。這或許是美國餐車的輪迴。
[中時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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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tober 23, 2007, 4:52 pm
逝者
【聯合報╱馬森】 2007.10.24 02:20 am
今春瑪莉更少出門了,只有在櫻花盛放的時節看見她站在窗內望著一樹繁花出神。這樣無牽無掛的獨居晚年,不知她懷著何等的心情來面對空蕩的居室和清淡無波的歲月?也不知寂寞中的清靜或清靜中的寂寞對老人家是福還是禍?……
春天是維城的花季,家家戶戶的庭院裡都有盛放的花花朵朵,果樹展開的笑顏多半是粉、白兩色,但是亭立在綠色草坪上的草本花卉,顏色可就奼紫嫣紅各色俱備了。我們家的這條小街也一樣,一走過寒冬的沉鬱與黯淡,好像立刻充滿了眾聲喧嘩的色彩,生氣蓬勃,特別在陽光明媚的日子裡。
右鄰前院的一棵碩大的櫻花尤其醒目,遠望一樹蒸蒸騰騰的嫣紅繁朵,照亮了整條小街。它的主人是一位將近百齡的耆老,平常已經輕易不大出門了,只有在天晴氣朗的日子,偶然會看見她拄杖走到庭院中來,慢吞吞地修剪窗前的玫瑰。令人驚奇的是有時她也竟然雙手扶著助行器一步步挨到附近的超市去購物,然後乘計程車返家。這裡的計程車可沒有在東方那麼隨手一招的方便,通常都是以電話預約,車費也較貴,可是避免了遇到惡狼的危險。司機服務很周到,除了把老人家攙進屋內外,還負責把大包小包的超市貨品一併搬入。她似乎沒有子女,這般年紀的平輩親友不是已故,就是像她自己一樣行動不便了,不然不會許久難見臨門的訪客。在維城老人獨居倒也平靜無事,因為年老,出門在外不相干的人總會不吝伸出援手。我自己的經驗,有一次開車因電瓶失電在路上拋錨,立刻有四部過往的駕駛停下車來幫我推車,其中有一位女士帶有電纜,慷慨地從她自己的電瓶上輸電給我,使我能夠開到修車廠去把電瓶換新。再說,幸而平素也未聽說有橫行海峽兩岸那類專門欺騙老弱婦孺的金光黨,不然這裡可有太多待宰的羔羊了。
我們這位人瑞鄰居名叫瑪莉,這是我們搬來後登門拜訪時,她自我介紹說的。她耳朵重聽,與人交談有些困難,所以後來除了偶然隔窗招招手外,也不敢輕易困擾她的清聽。其他鄰居也是如此,只有感到老人家有所需要的時候才伸出手來。對門的比爾特別熱心,每周四回收車經過之前,都會替老人家把裝有棄物的藍色回收箱連同自己的一同搬到路邊,等回收車經過後再將空箱放回老人家門前。冬天雪後,比爾也會自動替老瑪莉鏟清門前的步道。去冬,一場大雪,我趕在比爾之前替老人家清理了步道,但是後來想想如此搶了比爾的助人之樂,不知會不會使他掃興。
其實,我們也時常是比爾的受益者,有一次地下室淹水,適巧我不在家,內子在手足無措之餘只好向比爾求救,是他趕來關閉了水閘,然後又聯絡保險公司來清理善後。在我去台灣的一段日子,比爾見內子費力地推拉除草機,立刻把前院的草坪代剪了,因此我從台灣回來總帶些土產送他。比爾夫婦都是加拿大出生的英人後裔,他雖然已是個鬢髮全白的老人,但仍然生龍活虎地忙進忙出。有一次我請教他的貴庚,原來已是八秩晉五的耆宿,更令我肅然起敬。他太太瑪格麗特小他兩歲,心臟有些問題,活動力就差多了。我的左鄰也叫瑪格麗特,蘇格蘭人,也是滿頭銀絲,看來多半也邁過了從心所欲的門檻。每天都見她在園中躬身勞作,不是修剪花木,就是培土施肥,把前後院的花卉培養得妍麗醒目。後鄰的義大利老頭與比爾同庚,仍然種菜植樹,忙忙碌碌,每天還在游泳健身。夾在眾多的耆老之間,我還哪敢言老呢?
歲月無情,言或不言,總一天天會走向要去的地方。只是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且不要忽略這燦爛的春景。今春瑪莉更少出門了,只有在櫻花盛放的時節看見她站在窗內望著一樹繁花出神。這樣無牽無掛的獨居晚年,不知她懷著何等的心情來面對空蕩的居室和清淡無波的歲月?也不知寂寞中的清靜或清靜中的寂寞對老人家是福還是禍?看來她一向都是自理飲食起居,在這高度自由的社會裡,人們都早早就養成了獨立自主不依賴他人的習慣。可是今春,卻有些異樣,有時會看到社會局的護理車停在她家門前,也許有政府的社會服務人員開始關懷她了吧?
暮春時節,天氣還沒有真正轉暖,獨居的瑪莉忽然被她的姪兒接走了。聽比爾說,從未結婚也沒有子嗣的瑪莉,有幾個至親的姪兒,是她弟弟的兒子,看到姑媽到了這般年紀,乏人照料,終於好心安排她去住進她本來極不願進入的養老院。據說他姪兒居住的鹽泉島上有一家設備尚稱完善,瑪莉看過後也覺得滿意,才肯於移樽。到了櫻花飄落一地粉雪的時節,女主人的門窗總是緊閉著,樹若有知,也該覺得落寞了。
過了幾日,忽然意外地接到一份瑪莉的訃文,原來她一進養老院竟然去世了,剛剛度過了九十八歲的生日,只差兩歲就成百歲人瑞。
她姪兒來收拾姑媽遺物的時候,我走去問一問瑪莉仙逝的情形,才知道是跌了一跤而未能再起。老年人真經不起摔跌,如果她還住在她所熟悉的房子裡,可能不會摔倒,也可能還在人世。反之,倘若她有子嗣,不幸子嗣不肖的話,也許還活不到偌大的年紀。人已是逝者,這樣的假設自然毫無意義,而且在人間已走過了九十八載,該看的、該聽的、該說的,都已經做過了,還有何可抱怨的呢?沒有病痛,沒有臥床不起,這麼一跤就跌入另一個世界,未嘗不是一種福分!
她姪兒說他的姑媽退休前做了一世照顧病人的護理,所以她不需要被人照顧,也從未結婚。「但是她是不是有過親密要好的男友,我卻不得而知。」他又笑著這麼補充說。
本想參加她的葬禮或是追悼禮拜,但瑪莉遺言一切都免。她的姪兒遵從姑媽的遺囑沒有舉行任何儀式,在一個自由意志比較伸張的社會裡,面子問題就不是那麼重要了。她這一去,竟像一陣風吹過櫻花樹巔,吹向遙遠的青天白雲,了無痕跡。如清風,如流水,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世間人,不管有多大的豐功偉業,或即如像瑪莉這般沒沒無聞的小人物,都不過是一陣陣大小不等的風,吹過之後世界重歸寧靜。
【2007/10/24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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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tober 23, 2007, 5:01 pm
■人間
親愛的安德烈
龍應台 (20071024)
我們原來也可能在他十八歲那年,就像水上浮萍一樣各自蕩開,從此天涯淡泊,但是我們做了不同的嘗試──我努力了,他也回報以同等的努力。我認識了人生裡第一個十八歲的人,他也第一次認識了自己的母親。
我離開歐洲的時候,安德烈十四歲。當我結束台北市政府的工作,重新有時間過日子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十八歲的青年,一百八十四公分高,有了駕照,可以進出酒吧,是高校學生了。臉上早沒有了可愛的「嬰兒肥」,線條稜角分明,眼神寧靜深沉,透著一種獨立的距離,手裡拿著紅酒杯,坐在桌子的那一端,有一點「冷」地看著你。
我極不適應──我可愛的安安,哪裡去了?那個讓我擁抱、讓我親吻、讓我牽手、讓我牽腸掛肚、頭髮有點汗味的小男孩,哪裡去了?
我走近他,他退後;我要跟他談天,他說,談什麼?我企求地追問,他說,我不是你可愛的安安了,我是我。
我想和他說話,但是一開口,發現,即使他願意,我也不知說什麼好,因為,十八歲的兒子,已經是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他在想什麼?他怎麼看事情?他在乎什麼,不在乎什麼?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他為什麼這樣做那樣做,什麼使他尷尬什麼使他狂熱,我的價值觀和他的價值觀距離有多遠……我一無所知。
他在德國,我在香港。電話上的對話,只能這樣:
你好嗎?
好啊。
學校如何?
沒問題。
……
假期中會面時,他願意將所有的時間給他的朋友,和我對坐於晚餐桌時,卻默默無語,眼睛,盯著手機,手指,忙著傳訊。
我知道他愛我,但是,愛,不等於喜歡,愛,不等於認識。愛,其實是很多不喜歡、不認識、不溝通的藉口。因為有愛,所以正常的溝通彷彿可以不必了。
不,我不要掉進這個陷阱。我失去了小男孩安安沒有關係,但是我可以認識成熟的安德烈。我要認識這個人。
我要認識這個十八歲的人。
於是我問他,願不願意和我以通信的方式共同寫一個專欄。條件是,一旦答應,就絕不能半途而廢。
他答應了。我還不敢相信,多次追問,真的嗎?你知道不是鬧著玩的,截稿期到了,天打雷劈都得寫的。
我沒想到出書,也沒想到有沒有讀者,我只有一個念頭:透過這個方式,我或許可以進入一個十八歲的人的世界。
因此,當讀者的信從世界各地湧入的時候,我確實嚇了一跳。有一天,在台北一家書店排隊付帳的時候,一個中年男人走過來跟我握手,用低沉的聲音說,「如果不是你的文章,我和我兒子會形同陌路,因為我們不知道怎麼和對方說話。」他的神情嚴肅,眼中有忍住的淚光。
很多父母和他一樣,把文章影印給兒女讀,然後在晚餐桌上一家人打開話題。美國和加拿大的父母們來信,希望取得我們通信的英文版,以便他們在英語環境中長大的孩子們能與他們分享。那作兒女的,往往自己已是三四十歲的人了,跟父母無法溝通;雖然心中有愛,但是愛,凍結在經年累月的沉默裡,好像藏著一個疼痛的傷口,沒有紗布可綁。
這麼多的信件,來自不同的年齡層,我才知道,多少父母和兒女同處一室卻無話可談,他們深愛彼此卻互不相識,他們嚮往接觸卻找不到橋樑,渴望表達卻沒有語言。我們的通信,彷彿黑夜海上的旗語,被其他漂流不安、尋找港灣的船隻看見了。
寫作的過程,非常辛苦。安德烈和我說漢語,但是他不識中文。所以我們每一篇文章都要經過這幾道程序:
一,安德烈以英文寫信給我。他最好的文字是德文,我最好的文字是中文,於是我們往前各跨一步,半途相會──用英文。
二,我將之譯成中文。在翻譯的過程中,必須和他透過越洋電話討論:這個詞是什麼意思?為何用這個詞而不用那個詞?這個詞的德文是哪個?如果第二段放在最後,是不是主題更清楚?我有沒有誤會你的意思?中文的讀者可能無法理解你這一個論點,可否更細地解釋?
三,我用英文寫回信,傳給安德烈看,以便他作答。
四,我將我的英文信重新用中文寫一遍──只能重寫,不能翻譯,翻譯便壞。
四道程序裡,我們有很多的討論和辯論。我常批評他文風草率,「不夠具體」,他常不耐我吹毛求疵,太重細節。在寫作的過程裡,我們人生哲學的差異被凸顯了:他把寫作當「玩」,我把寫作當「事」。我們的價值觀和生活態度,也出現對比:他有三分玩世不恭,二分黑色幽默,五分的認真;我有八分的認真,二分的知性懷疑。他對我嘲笑有加,我對他認真研究。
認識一個十八歲的人,你得從頭學起。你得放空自己。
專欄寫了足足三年,中間有多次的拖稿,但總算堅持到有始有終。寫信給他的年輕讀者有時會問他:「你怎麼可能跟自己的母親這樣溝通?怎麼可能?」安德烈就四兩撥千金地回信,「老兄,因為要賺稿費。」
我至今不知他當初為何會答應,心中也著實覺得不可思議他竟然真的寫了三年。我們是兩代人,中間隔個三十年。我們也是兩國人,中間隔個東西文化。我們原來也可能在他十八歲那年,就像水上浮萍一樣各自蕩開,從此天涯淡泊,但是我們做了不同的嘗試──我努力了,他也回報以同等的努力。我認識了人生裡第一個十八歲的人,他也第一次認識了自己的母親。
日後的人生旅程,當然還是要漂萍離散──人生哪有恆長的廝守?但是三年的海上旗語,如星辰凝望,如月色滿懷,我還奢求什麼呢。
(龍應台與安德烈合著的「親愛的安德烈」一書由「天下」出版。本文與最新一期的「天下雜誌」同步刊出。)
■人間
謝謝你
安德烈 (20071024)
親愛的MM:我們的書要出版了──不可思議吧?那個老是往你床上爬的小孩,愛聽鬼故事又怕鬼、怕閃電又不肯睡覺的小孩,一轉眼變成一個可以理性思考、可以和你溝通對話的成人,儘管我們寫的東西也許有意思,也許沒有意思。
你記得是怎麼開始的嗎?
三年前,我是那個自我感覺特別好的十八歲青年,自以為很有見解,自以為這個世界可以被我的見解改變。三年前,你是那個跟孩子分開了幾年而愈來愈焦慮的母親。孩子一直長大,年齡、文化和兩地分隔的距離,使你強烈地感覺到「不認識」自己進入成年的兒子。我們共同找出來的解決問題方法,就是透過寫信,而這些信,雖說是為了要處理你的焦慮的,一旦開始,也就好像「猛獸出閘」,我們之間的異議和情緒,也都被釋放出來,浮上了表面。
這三年對話,過程真的好辛苦:一次又一次的越洋電話、一封又一封的電子郵件、很多個深夜凌晨的線上對談、無數次的討論和爭辯──整個結果,現在呈現在讀者眼前。你老是囉唆我的文字風格不夠講究,老是念念念「截稿期到了」,老是要求我一次又一次地「能不能再補充一點細節」。其實,有時候我覺得我寫得比你好!
現在三年回頭,我有一個發現。
寫了三年以後,你的目的還是和開始時完全一樣──為了瞭解你的成人兒子,但是我,隨著時間,卻變了。我是逐漸、逐漸才明白你為什麼要和我寫這些信的,而且,寫了一段時間以後,我發現自己其實還蠻樂在其中的,雖然我絕對不動聲色。
開始的時候,只是覺得自己有很多想法,既然你給我一個「麥克風」,我就把想法大聲說出來罷了。到後期,我才忽然察覺到,這件事有一個更重大的意義:我跟我的母親,有了連結,而我同時意識到,這是大部分的人一生都不會得到的份,我卻有了。我在想:假使我們三年前沒開始做這件事,我們大概就會和絕大多數的人一樣只是繼續過日子,繼續重複那每天不痛不養的問候:吃了嗎──嗯,功課做了嗎──嗯,沒和弟弟吵架吧──沒,不缺錢用吧──嗯……
三年,真的不短。回頭看,我還真的同意你說的,這些通信,雖然是給讀者的,但是它其實是我們最私己、最親密、最真實的手印,記下了刻下了我們的三年生活歲月──我們此生永遠不會忘記的生活歲月。
在這裡,因此我最想說的是,謝謝你,謝謝你給了我這個「份」──不是出書,而是,和你有了連結的「份」。
[中時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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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tober 26, 2007, 10:29 pm
■三少四壯集
普魯斯特之香
韓良憶 (20070710)
驟雨過後,太陽破雲而出,空氣裡瀰漫著塵土被打濕的霉味,我出門買東西,穿過小廣場,卻是幽香沁人,椴樹開花了。盛開的椴花是荷蘭夏季最醒目,不,應該是最撲鼻的徵兆,尤其是這幾年,溫室效應之故,春天裡常會一連幾天燥熱難當,我卻不急著收冬衣,椴樹還沒開花呢,過一陣子再說吧,總要等到接近七月,在街上聞到那股熟悉的花香,才會把厚重的外套送洗,寒冷的日子總算過去了。
我是在台北長大的所謂都市小孩,別說五穀不分了,從前連花草樹木的名稱都搞不大清楚,凡是有葉子而且還算高大的,一概稱之為樹;奼紫妍紅的,統統是花;至於路邊一叢叢在風中翻飛的,清一色叫做草,八成是狗尾巴草吧。我是在移居這個北海畔的低地國後,因為四季變換如此明顯,才終於受到自然的感召,開始翻書查資料,留心辨認草木。
椴樹卻是不必靠書本就認識了,一切只因那香氣。尚未正式移居荷蘭前的那個夏天,來鹿特丹探視當時的男友、現在的丈夫,走在綠蔭遮日的步道上,只覺暗香浮動,那氣味並不陌生,是椴花茶的香味,對我這個前文藝青年來講,則是普魯斯特之香。
看過《追憶似水年華》第一部的人都知道,十九世紀末法國大作家普魯斯特因為一小口浮著蛋糕殘渣的茶水,想起幼時在姨媽家吃過浸在椴花茶的瑪德蓮蛋糕,味覺勾起了塵封的往事,啟動了思潮,三十多歲的普魯斯特開始追索記憶,終而寫出這部歐洲文學巨作。
初讀此書時,台灣市面上尚無瑪德蓮蛋糕,椴花則是聽也沒聽過。好幾年以後,我才終於在一次旅行中,吃到讓我好奇不已的瑪德蓮,至於椴花茶,那是更晚才得以一嚐其滋味,而且喝到了還不知道,因為台灣一般把椴花譯成菩提花,椴樹則是菩提樹。
天知道,椴非菩提,兩者根本是不一樣的樹木。椴在植物學上是椴樹科,樹幹灰褐色,葉片呈圓卵形,原產於歐洲;而菩提屬桑科,樹幹較白,葉片如心形,頂端尖尖的,原產印度、緬甸一帶,據說釋迦牟尼就是在菩提樹下悟道。
會把椴譯為菩提,說不定跟舒伯特間接有關,舒伯特的〈冬之旅〉聯篇歌曲中,最為人耳熟能詳的,除了〈野玫瑰〉外,應該就是〈Der Lindenbaum〉,也就是「椴樹」,中譯歌詞優美感人,可不知怎的,把椴樹誤植為菩提樹。如今在華語世界裡,把椴樹叫菩提樹的人還真不少,我常常在跟台灣來的訪客介紹這在荷蘭處處可見的大樹時,得補充一句,就是「舒伯特歌裡的菩提樹」,順便導正錯誤一番,對方才會恍然大悟,趕緊多看兩眼。
如果訪客年紀輕,我就不會這樣解釋了,而得說:「這是〈麥阿喜〉歌裡提到的樹,叫椴樹。」〈麥阿喜〉是前兩年在網路上流行過一陣子的羅馬尼亞流行歌曲,正式中文譯名叫〈椴樹下的愛情〉,亦有譯成〈綠檸檬樹下的愛情〉的,第二個名稱的譯者該打屁股,椴樹的英文名為lime tree,譯者想必對英文太有自信,看到lime(綠檸檬),也不查證,就這麼「直譯」啦。
倘若來訪的朋友是文藝青年、中年或老年,走在夏日的椴樹下,我會指著頭頂那鬱鬱??的綠葉和淡黃色小花,說:「你聞到了沒有?是普魯斯特之香。」
■三少四壯集
靈異現象
成英姝 (20070711)
你的眼睛裡必定藏了什麼東西,否則為何如此不可思議地美麗?它們這樣深邃是什麼理由?好在裡面安置一條密道或一口井?
一張稀鬆平常的照片,仔細看背後有不該出現的東西噢!是某個人的臉什麼的,不注意的話也許會沒發覺,但是一經提醒就越看越像吧!
枯葉在搖擺飄落的途中風化以粉碎的姿態落下像黑色的碳粉灑在頭髮和手心。
我終於發現粗獷的形象確實不適合你,那麼原先的預告片頭就等於作廢但是不確定等不等於重新再來。把所有軟調浪漫的你半垂著眼皮燈光黯淡的部份予以剪接,按照一首抒情老歌的節奏,描述那些拿機關槍亂掃的人的冥想。
周圍都出現泡沫往上竄,頭髮也漂浮起來,眼皮上積著一排小小的空氣泡泡,我說見鬼的關於身心靈云云,但這確實類似一種冥想。
有的時候會死心眼地追究為何有人天生看得見有人就看不見,以及如何訓練從看不見變成看得見,而到死都看不見,到死了以後都看不見該怎麼辦。這是一門學問,非常大的學問,許許多多人研究並且不斷出書而且霸占著教主的位置很多年直到自己已經毫不靈異仍然不願意抬起屁股,只是大家不介意她或他改賣除毛劑或烘乾機之類的商品。
行走於池底盛開著花朵的水面,然後逆風起飛,在無重力狀態下力圖保持面向麥加的平衡。不信的人有福了,你們將被排除在精神病院的大門外。
一切看來都像隔著一層紗窗帶著一種淡淡的綠色並且明亮,彷彿陽光太強了般,這樣的白晝也會出現靈異現象嗎?就像我是躺在一艘小船漂流於河上午睡。
等到周圍的白色日光把人物的輪廓逐漸侵蝕,就會像一幅中古時期的油畫,更接近於恐怖的傳說的氛圍一點。
我看見了,四周的人都沒有看見。
我聽見了,四周的人都沒有聽見。
我觸摸到了,我聞到了氣味,我的舌頭嚐到了潮濕的鹹鹹的味道。
這就是為什麼幽靈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厚著臉皮殺人。人來人往摩肩擦踵,狹窄的街道潮水般的人群(因此大家和大家如此接近)簡直就如銅鑼灣或者尖沙咀那樣的地方我居然也被狙擊了,筆直地穿透心臟。瞳孔放大三倍,眼眶流出血。
自動播放歌曲的老琴鍵。腦中的音樂。心想事成嗎?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它不是從哪個不明出處的地方飄來,而是從我的動脈、骨髓、牙齒滲透出來,逐漸擴大。那以紅橙黃綠藍靛紫以外的顏色所組成的極光怎麼回事?人類的肉眼原本看不到的顏色,因此言語也無法描述。一但從那些顏色中醒來會怎樣?全身僵硬冰冷或許從此只相信淺薄的科學。也許將不再那麼懶洋洋,或者變成另一種懶洋洋。喪失看見那樣的顏色的超能力,甚至無法回憶。然後丟掉那張稀鬆平常的照片。
只要是火就會熄滅,否則就不停地灌進石油吧!氧氣可有燒光的一天,如果把全世界的樹木都砍盡?
不期待永不消散的霧,但至少讓我在倒數計時中反覆看著你看似找到失物或正中下懷或對號入座實則盲目略帶無知但善良且多此一舉的笑容。
你的眼睛裡必定藏了什麼東西,否則為何如此不可思議地美麗?它們這樣深邃是什麼理由?好在裡面安置一條密道或一口井?你的眼睛裡必定藏了什麼東西,就像海螺裡藏了海的聲音。
然而即使是酒鬼的靈魂也像熄滅的煙蒂終將腐朽,因為所有的鬼魂都不倒退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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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tober 27, 2007, 2:11 pm
懷恩文學獎學生組二獎》單行道
【聯合報╱韓強】 2007.10.28 04:41 am
父親輝煌的記憶保留在那張發黃的相片裡。相片裡父親胸前戴著大紅花,手裡握著指揮旗,雄糾糾氣昂昂的站在黃浦路道口處。照片背後寫著:攝於1984年。父親指著照片對我說:「這可是領導親自給我戴的呢!」母親撇著嘴說:「又顯擺了不是,不就是一朵破花嘛。」父親臉脹得通紅,他死死的瞪母親一眼,氣沖沖的走進屋,門哐啷一聲使勁關上了。已經耳順之年的父親以無聲的方式反抗著母親的蔑視。
父親不是一個喜歡顯擺的人,他一生都生活在平凡中,他一輩子走得最遠的路就是湖北省的黃梅縣,但是父親卻很少提及。母親說那是父親這輩子最痛苦的經歷。就在他被下放到黃梅縣的那年,爺爺奶奶在武昌的糧道街被紅衛兵打得口吐鮮血。爺爺奶奶臨死也沒能見到他們唯一的兒子。1978年父親獲得上級一紙准予回城的批文後,爺爺奶奶矮小的墳頭荒草萋萋,幾近難尋。父親的家產被早回城的人們分割而占有了,父親像其他許許多多的回城人那樣,在徐家棚鐵路兩邊用廢磚塊、舊瓦片搭建了兩間低矮的棚屋。
上級終於為爺爺平了反,父親也獲得一份在鐵道上的工作:道口工。每天早上6時40分,一列火車從兩排矮房之間的鐵軌那一頭慢悠悠地探出「腦袋」,一路鳴笛駛來。父親就立在站台上,火車還沒有靠穩,就與其他許多人那般跨上火車,開始一天的行程。在其後二十二年的日子裡,父親就像鐘擺一樣在黃浦路與徐家棚之間搖擺,風雨無阻。
父親的工作在母親的眼裡是不入流的,最主要還是指沒有任何技術含量。有一次母親對我說,你爸那算什麼事兒啊,三歲的孩子都會做。父親這一次顯得怒不可遏,他將凳子使勁的砸在地上,雙目圓睜的瞪著母親,像要噴出火來。母親被父親的舉動嚇得一下子跑到我背後驚慌的喊:「你要做啥,想要打……人?我……我才不怕。」父親那天晚上沒吃晚飯,任憑母親怎麼喊。母親訕訕的對我說:「你看你爸,老頑固。」我無言一笑。
夜深的時候,我敲響父親的房門。父親的床上放了很多紅色的榮譽證書。他一本本的翻開看過,再一本本仔細的抖落灰塵放進抽屜裡的鐵盒子裡。父親指著滿滿一盒子的榮譽證書對我說:「你看你看,她怎麼說我做的事是小事,是三歲小孩子都能做的事呢?我雖然做的是小事,但是同一件小事做了幾十年卻沒有犯任何錯誤,難道還是小事嗎?」父親的眼神裡充滿苦悶。
父親珍寶般的愛護著那個盒子。母親很不滿:「老東西把那看得比命還重要。」在母親的眼裡,她與父親幾十年的相扶相持居然比不上那些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的證書,作為一個女人,母親有理由不滿。只是母親不知道父親對於母親的感激都存在那些證書裡。人一輩子會走很多路,可是總不能在每個地方都刻上「某某到此一遊」,父親便用那厚厚一摞的證書來證明他曾經走過的那些路。那些證書就是他人生的路標。父親看著那些已經失去往日光澤的鮮紅,那些發黃的輝煌就從記憶門裡轟轟烈烈的打馬歸來。而在那些輝煌的背影裡,父親說:「這有你媽的功勞。」父親不是一個浪漫的人,他講不出口,母親又怎麼能知道呢。
八年前,城鎮建設重新規畫,市內火車線路外遷。作為交通最擁擠的地段之一,黃浦路的火車沒有爭議的走了外線。每當這時,我總是想把父親寫得偉大些,想將他寫成「積極支持國家建設,支持政府決議」的高尚公民,但是他下崗的那一晚,他酒後瘋狂如野狼的抱怨聲,他醉倒滑到桌下的抽泣聲還縈繞在我耳旁。父親上訪過,但是他很多次還沒有走進政府的門,就被衣著鮮亮的保安「請」出來了。終於有一天,父親在報紙上看到武漢三鎮的鐵路幾乎都外遷,往日的道口都不復存在時,他有些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徐家棚到黃浦路的火車已經作古,鏽跡斑斑的鐵軌五年前被全部拉走,留下光禿禿縱橫交錯的路基,讓人還依稀能看出當時京漢鐵路繁忙的影子。二年前,徐家棚被開發商相中,於是往日列車穿梭繁忙的路基被夷為平地,路基兩旁的低矮窩棚也相繼拆遷。父親再一次試圖與政府對抗。當他看到輪胎比他人還高的推土機冒著濃煙凶神惡煞而來時,這位接近五十歲的男人嚇得腿如篩糠。
地鐵與輕軌輕易的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它們深深的滲透進城市的肌理之中。十年前乘市內火車的圖畫已經在人們的記憶裡黯淡了,人們想像不起十年前「坐火車的人,都是踩著上下班的點,沒有行李,也沒有離別,早上,他們翻著報紙,端著早點,晚上,他們帶著一身的疲憊」的景象了,當然也沒有人會記得千百個像父親那樣無論風吹日曬都盡職的守候在道口處的那些道口工們。生活是一列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的列車,←嚓←嚓的疾駛而過,留下的痕跡怎能禁得住時間那把刷子?單單是父親們,行走在時間的單行道上,妄圖絆住時間那急匆匆的腳步,卻換得遍體鱗傷。
一個城市的變遷,首先是從最底層開始。黃浦路道口的繁華早已不在,三層立交橋層疊在空中。在那一刻我有種時間倒流的感覺:街中的道口房外,街道上兩處護欄被放下來,父親站在負責的護欄位置上胸口戴著大紅花搖旗守候,警示行人止步。父親睡夢中熟悉的喇叭聲響起:「火車就要開過來了,請大家在欄杆外等候,不要穿行……」
【2007/10/28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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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tober 27, 2007, 3:07 pm
懷恩文學獎學生組二獎》單行道
【聯合報╱韓強】 2007.10.28 04:41 am
父親輝煌的記憶保留在那張發黃的相片裡。相片裡父親胸前戴著大紅花,手裡握著指揮旗,雄糾糾氣昂昂的站在黃浦路道口處。照片背後寫著:攝於1984年。父親指著照片對我說:「這可是領導親自給我戴的呢!」母親撇著嘴說:「又顯擺了不是,不就是一朵破花嘛。」父親臉脹得通紅,他死死的瞪母親一眼,氣沖沖的走進屋,門哐啷一聲使勁關上了。已經耳順之年的父親以無聲的方式反抗著母親的蔑視。
父親不是一個喜歡顯擺的人,他一生都生活在平凡中,他一輩子走得最遠的路就是湖北省的黃梅縣,但是父親卻很少提及。母親說那是父親這輩子最痛苦的經歷。就在他被下放到黃梅縣的那年,爺爺奶奶在武昌的糧道街被紅衛兵打得口吐鮮血。爺爺奶奶臨死也沒能見到他們唯一的兒子。1978年父親獲得上級一紙准予回城的批文後,爺爺奶奶矮小的墳頭荒草萋萋,幾近難尋。父親的家產被早回城的人們分割而占有了,父親像其他許許多多的回城人那樣,在徐家棚鐵路兩邊用廢磚塊、舊瓦片搭建了兩間低矮的棚屋。
上級終於為爺爺平了反,父親也獲得一份在鐵道上的工作:道口工。每天早上6時40分,一列火車從兩排矮房之間的鐵軌那一頭慢悠悠地探出「腦袋」,一路鳴笛駛來。父親就立在站台上,火車還沒有靠穩,就與其他許多人那般跨上火車,開始一天的行程。在其後二十二年的日子裡,父親就像鐘擺一樣在黃浦路與徐家棚之間搖擺,風雨無阻。
父親的工作在母親的眼裡是不入流的,最主要還是指沒有任何技術含量。有一次母親對我說,你爸那算什麼事兒啊,三歲的孩子都會做。父親這一次顯得怒不可遏,他將凳子使勁的砸在地上,雙目圓睜的瞪著母親,像要噴出火來。母親被父親的舉動嚇得一下子跑到我背後驚慌的喊:「你要做啥,想要打……人?我……我才不怕。」父親那天晚上沒吃晚飯,任憑母親怎麼喊。母親訕訕的對我說:「你看你爸,老頑固。」我無言一笑。
夜深的時候,我敲響父親的房門。父親的床上放了很多紅色的榮譽證書。他一本本的翻開看過,再一本本仔細的抖落灰塵放進抽屜裡的鐵盒子裡。父親指著滿滿一盒子的榮譽證書對我說:「你看你看,她怎麼說我做的事是小事,是三歲小孩子都能做的事呢?我雖然做的是小事,但是同一件小事做了幾十年卻沒有犯任何錯誤,難道還是小事嗎?」父親的眼神裡充滿苦悶。
父親珍寶般的愛護著那個盒子。母親很不滿:「老東西把那看得比命還重要。」在母親的眼裡,她與父親幾十年的相扶相持居然比不上那些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的證書,作為一個女人,母親有理由不滿。只是母親不知道父親對於母親的感激都存在那些證書裡。人一輩子會走很多路,可是總不能在每個地方都刻上「某某到此一遊」,父親便用那厚厚一摞的證書來證明他曾經走過的那些路。那些證書就是他人生的路標。父親看著那些已經失去往日光澤的鮮紅,那些發黃的輝煌就從記憶門裡轟轟烈烈的打馬歸來。而在那些輝煌的背影裡,父親說:「這有你媽的功勞。」父親不是一個浪漫的人,他講不出口,母親又怎麼能知道呢。
八年前,城鎮建設重新規畫,市內火車線路外遷。作為交通最擁擠的地段之一,黃浦路的火車沒有爭議的走了外線。每當這時,我總是想把父親寫得偉大些,想將他寫成「積極支持國家建設,支持政府決議」的高尚公民,但是他下崗的那一晚,他酒後瘋狂如野狼的抱怨聲,他醉倒滑到桌下的抽泣聲還縈繞在我耳旁。父親上訪過,但是他很多次還沒有走進政府的門,就被衣著鮮亮的保安「請」出來了。終於有一天,父親在報紙上看到武漢三鎮的鐵路幾乎都外遷,往日的道口都不復存在時,他有些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徐家棚到黃浦路的火車已經作古,鏽跡斑斑的鐵軌五年前被全部拉走,留下光禿禿縱橫交錯的路基,讓人還依稀能看出當時京漢鐵路繁忙的影子。二年前,徐家棚被開發商相中,於是往日列車穿梭繁忙的路基被夷為平地,路基兩旁的低矮窩棚也相繼拆遷。父親再一次試圖與政府對抗。當他看到輪胎比他人還高的推土機冒著濃煙凶神惡煞而來時,這位接近五十歲的男人嚇得腿如篩糠。
地鐵與輕軌輕易的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它們深深的滲透進城市的肌理之中。十年前乘市內火車的圖畫已經在人們的記憶裡黯淡了,人們想像不起十年前「坐火車的人,都是踩著上下班的點,沒有行李,也沒有離別,早上,他們翻著報紙,端著早點,晚上,他們帶著一身的疲憊」的景象了,當然也沒有人會記得千百個像父親那樣無論風吹日曬都盡職的守候在道口處的那些道口工們。生活是一列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的列車,←嚓←嚓的疾駛而過,留下的痕跡怎能禁得住時間那把刷子?單單是父親們,行走在時間的單行道上,妄圖絆住時間那急匆匆的腳步,卻換得遍體鱗傷。
一個城市的變遷,首先是從最底層開始。黃浦路道口的繁華早已不在,三層立交橋層疊在空中。在那一刻我有種時間倒流的感覺:街中的道口房外,街道上兩處護欄被放下來,父親站在負責的護欄位置上胸口戴著大紅花搖旗守候,警示行人止步。父親睡夢中熟悉的喇叭聲響起:「火車就要開過來了,請大家在欄杆外等候,不要穿行……」
【2007/10/28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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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tober 27, 2007, 4:00 pm
■星期故事
渠溝明月
柯裕棻 (20071028)
幾年沒去上海,幾個月前因開會去了一趟,發現這個城市更加耀眼滑亮了。它本來有歷史雕琢的斑駁美,現在則像是上了一層亮油,簇簇新,燈火因而更燦爛,人潮也更生猛,這個城像是撲通一下,整個兒醃泡在錢裡面。烈火烹油的,滾燙燙的錢。錢的滋味是辛辣的,嚐過那滋味的人嘴臉都變了,臉上無論何時都冒著吱吱蒸騰的油氣,表情變得飽滿而敏銳,兩頰發亮,氣焰盛極了,嗓門自然也變大了;沒嚐過那滋味的人因為渴望,臉上總帶著熱切的餓,只有一雙眼睛燈也似的亮,他們充滿了希望,左顧右盼,彷彿黃浦江上的風灑了金粉,彷彿他們每天興沖沖醒來,都是第一次見到這鋪天蓋地的似錦繁華。
這兒什麼也不少,什麼都滿了出來,新的和舊的,豪傑或讎寇,鉅賈或平民,錢或汗水,一直滿出來,停不住。它像所有的大城市一樣,有映照明月的高樓和爬行溝渠的螻蟻。滿城的梧桐樹,原本是詩情畫意的,現在無論怎麼看,一張又一張深綠淺綠的葉子鈔票似的在風裡翻過來,翻過去,就是搖錢樹的樣子。那深深淺淺的棕灰色的樹幹就像是鈔票上的污漬,是眾人手心殷切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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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會的地方在新規劃的區域,整片看去,都是剛剛從農村改建的新式現代郊區,整齊方正,但儘管如此,它還是給人一種歪歪斜斜蒙在馬路的煙塵裡的印象,說不上來是乾淨還是髒亂,走在其中,心裡感覺很不協調,是新的,卻很空無。
這地方離市中心非常遠,到市區得坐很久的車。會議結束後,我和朋友離開了會場,像鄉下人進城似的趕著搭車,東張西望,一路搖晃到黃浦江邊的南京東路廣場上。
黃浦江邊的這個廣場是高樓林立的商業中心,車進不來,全是行人步行區。小小一塊地方擠滿了數萬個像我們一樣來自四面八方的人。
朋友說,欸,想吃餃子。我記得方才似乎走過一家餃子館,轉身掉頭去尋,人潮音浪,滄海一粟,怎樣也找不著了。我們餓得發慌,很快就疲倦了,只能隨波逐流,張望江上的風雲和江邊的高樓,還有高樓下難以置信的滔滔人潮。
我不死心說:「我去問路吧,明明見到的,怎麼一轉身就不見了。」
我隨口就問身邊某個店門口的守衛,「這附近哪裡有餃子館呢?」
這守衛是個非常高大的中年人,雙手環抱胸前,睥睨人群。他微笑著看我,氣焰很盛地教訓說:「到了上海怎麼想吃餃子啊?」
這話訓得也有道理,但是我玩了幾天,已經明白一件事,當今時日,只有錢是硬道理。
所以我撐起場面,仰視他,豪氣干雲地說:「唉,誰天天吃老正興呀。」
他笑了,大概也覺得我有道理,便說:「哪,往前走一點,餃子在對面。」
他指點的這餃子館是家平價連鎖餐館,裝潢和桌椅陳設都是廉價的塑膠品,像一般的漢堡速食店,可是餃子還是論斤兩賣的。點菜的時候頗有江湖豪氣,幾斤幾兩的叫,像水滸傳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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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餃子館時已是週末午後四點,陽光雖然弱了卻很悶熱,外頭的人還是餃子似的翻滾,蒸騰。我們想找一家超商買飲料,卻遍尋不著。
我自以為問路已有心得,於是又走向其中一座百貨商場的入口,這裡的守衛身著淺藍的制服,正和朋友興高采烈地聊著天,他腳下的階梯上滿滿坐了幾十個歇息的人。
這些暫歇的人群一看就知道是從鄉下外地來的,因為這些人都盡力打扮了自己,可是都打扮過了頭,像是怕自己不夠份量,所以表現得太多,女人擦了太紅的胭脂,男人穿了太正式卻又顯得寒酸的西裝,過度的打扮反而暴露了他們的拮据。他們手裡提著剛買的大小商品,有的擺姿勢拍照,有的百無聊賴地歇著說話。
我左閃右躲穿過這些人,走上階梯,走向守衛。百貨公司的音樂非常暴烈,我扯開喉嚨,以超過音樂的音量問他:「請問,這附近有沒有小超市啊?」
守衛像是遇見了什麼新鮮事,從頭到腳打量了我,T恤、破牛仔褲和爛布鞋,他彷彿在心裡掂我的斤兩。
「買什麼呢?」
「買水。」
這個答案不像剛才那樣有氣魄,我在他眼裡比剛剛還更矮了一截。唉。也許自古以來,所有衙門王府的門房都有相同叫人自慚形穢的本事。
然後,他指著對街一排臨時搭起來隔離建築工地的薄木板牆和一小扇鐵柵門,說:「看見那個小門沒有?你穿過那個小鐵門,走過去,就有一家小超市了。」
我道了謝,正要回頭下階梯時,只見四周原本或坐或站看似休息的這些外地人,忽然都站起來聚在我身後,紛紛向這個守衛問起路來了。
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在這個徬徨雜沓的黃金路口,問路也需要一個有膽子先開口的人。我聽見那個守衛耐著性子,一一給了指示。
我和朋友穿過人潮,過了街,從工地木板牆之間生鏽的鐵柵門鑽過去。
朋友說:「這門看起來不太歡迎外人,會有人攔住我們嗎?」
一過了那門,是另一種景象。
一切忽然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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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後的小街灰暗空洞,不知從哪個工地裡溢出的塵土使得兩邊低矮的房舍看上去更髒敗。這路彎彎曲曲,兩旁人家傾倒在門前的水散出令人不舒服的氣味。路邊也有梧桐樹,可是極瘦,蒙了塵,營養不良。小孩在路邊啜泣,奶奶在門前打盹,婦人騎腳踏車載貨,工人三三兩兩走來走去。雜物堆在路邊,衣物晾在塵埃裡。
背後幾呎之外就是寸土寸金的繁華市廛,這裡卻尋常得令人大夢初醒。我們像是從金碧輝煌的歌劇前台胡亂闖入不堪聞問的真實後台來了。這落差太巨大太戲劇化了,我們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就這麼惶惶然不知身在何處走了一段路,景象越走越貧脊,我開始感到不安並且疑惑我自己也許聽錯了,然後我們就看見一個沒有開燈也沒有冷氣的,像是打烊了那樣暗濛濛的小超商。
但是它如假包換是個超商沒錯。
我買了水,朋友買了煙。我們無言靠在路邊的鐵欄杆上,很累,靜靜看那江,看身邊的梧桐,聽大街上恍若隔世的市聲。朋友點一根煙,說:「一門之隔,社會矛盾。」
經過我們的路人怎麼看都不像上海人,至少不像外面那些人。可是他們確實是上海人,像是在這門後住好幾代了。
他們很靜,很慢,一切都不疾不徐。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似的。
一個老先生穿著汗衫,叼根煙牽了腳踏車,車後不知載了何物,寶貝地蓋了一條花布,小心翼翼扶著,看起來像是一籃子菜。
一個孩子渾身是泥跑了過去。一個婦人追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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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民工似的男女手牽手經過我們。這兩人都極髒極髒,髒得難以形容,他們髒到怎麼也看不出年紀的地步,也許十幾,廿幾,也許卅幾。他們曬得很黑,頭髮糾結,蒙了一頭灰。大熱天還莫名其妙穿著毛衣背心和呢外套,衣著襤褸得沒有季節,幾乎要讓人疑心是乞丐了。但是兩人之間的某種氣氛又不像乞丐,因為他們看起來實在是,太快樂了。
這女的比男的高些,胖些,她一路走一路笑,高聲說話,男的就只是縮著肩低著頭,面帶恍惚的微笑,看著空虛中的某一點,一心牽著女的手走路。要不是臉上的灰塵和日曬,他肯定是紅透了臉。
他們的肩膀被生活壓得歪斜了,面目也憊癩難辨,可他們雖髒且窮,那笑聲卻十分爽朗。
他們不是上海人,不知是哪裡來的,講話有個奇怪的口音。經過我們的時候,我聽見了女方說的話,雖然有口音但還聽得懂:
「現在啥也別說了。」
男的迷離笑著,點點頭。
女的繼續說:
「等我們存了錢,一塊兒回老家去,晚上一起看星星,啥都不想,啥都不愁,多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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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口發熱,大受感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朋友也聽見了,皺著眉,又笑,又嘆氣。我們原已無言,如今更是忘言。
在這城市的底層,在看似最貧困最無望的人身上,我意外發現真的有錢買不到的東西,它以如此巨大的社會矛盾顯現,無力回天得讓人心痛。但是它又超越了一切的物質條件,這麼單純,這麼卑微,這麼美。
(本文收入大塊文化新書「甜美的剎那」)
〔中時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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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tober 31, 2007, 10:28 pm
■本屆人間新人獎得主
風格 山本耀司
林郁庭 (20071101)
不消說,衣服是要穿的,而不是冷落在架子上櫥櫃裡,設計理當以人為始,復終於人,但這個人本的概念卻常常被忘卻了,身體因而一再淪為商標的展示工具。
那男人的身影映入眼簾那一刻,恍若飄忽而現的魅影。
說飄忽,當然只是比喻的說法,以他的身材斷斷是飄不起來。但他身上卻充滿了想要飛揚的暗示。上身的藍色罩衫是絲質的,半透的網絡裡清楚地望見底下灰褐色棉麻襯衣;那種藍色原先也許是雨破天青處純淨亮麗的藍,被下面那層深色裡衣襯開,那個青色暗了下來,留著幾許溫潤的影子,像是深不可測的鏡湖在陰霾日子裡,表層那個隱約映照了灰藍天空的湖水綠。
你想像這樣的絲衫只能穿在高大挺拔的男人身上,不是亞曼尼西裝走秀那樣帥氣的義大利衣架子,八成都撐不起來,軟趴趴堆在自不量力的矮竿子上,那是自討沒趣。但你從沒想過渾圓的五短身軀竟是這種布料另一個絕佳拍檔,柔若無骨的無袖罩衫硬是給那寬厚扎實的胸膛、豐圓而不肥墜的肚皮撐得飽滿伏貼,再增一分似裹粽,減一分則如要洩氣的球。襯衣適當地露出一截,自自然然,既不張揚,也不像沒紮好。搭配的咖啡色寬腳褲是麻料、同色系的直條紋,驚鴻一瞥,不曉得僅僅是條紋還是三宅一生的縐褶,但不管有沒有縐褶,那個三宅式的優雅與趣味都出來了。顏色、質感、與上身行頭的搭配度都是上選。
沒留意到足上的風光,因為這時候比他高出一個頭的女伴轉過身來,哨兵似地環視周遭,便不好意思繼續盯著人家看,他們進了電梯,轉瞬消失在視線外。
翌日我又回到這個名品特賣場,昨天尚未盡興,沒試穿夠的衣服、沒演完的戲、沒花光的錢都等著再續。終於提著購物袋,於物慾之罪的沉淪快感中愉悅地結帳之時,昨日賣場關門前瞥見的仁兄赫然又在眼前。
我向來不以善識面孔見長,但這人的衣著品味確實不容易讓人忘懷:今日一襲圓領黑衫,配上與昨日造型差不多的寬腳褲,暗沈的銀灰底上撒滿大朵紅花;腳上的夾腳拖鞋,當然不是夜市買的藍白塑膠款,如果那個紅夾腳帶還未泄露天機,脫下來時保證能在腳板處看到品牌。今日沒看到他那身材高挑品味平庸的女伴,可見是獨自認真血拼中;這樣的打扮,要成為路人注目的焦點並不難,而他對旁人的目光──不管是好奇、不解、欣賞、戲謔──總是處之泰然。
在台灣這樣品味保守、老在意別人看法、總是一窩蜂的社會環境下,能有這樣怡然自得穿出自己風格、又進而突破皮囊極限而開創新境的奇人,總是讓人驚喜(奇裝異服毫不在意別人眼光並不難,離標準身材仍有一段差距卻能善加經營,讓人見了不覺讚嘆,「啊,真是好看!」,就是一門藝術了)。於是我想著,在山本耀司(Yohji Yamamoto)的專櫃前遇到這奇人,果然適得其所。
會流連山本老兄作品之前的,不是因為品牌盛名之故,則必然喜愛個性化的設計。若只因名牌號召而來,專櫃逛了一圈,多半原路而回,質疑這種穿出去看不出品牌商標、拉拉雜雜怪里怪氣的衣服,怎麼能賣這樣的價錢;入了魔道的人則中蠱日深,欣賞的不只山本兄作品本身,還有它的概念與精神。穿山本耀司衣服的人,不會是鎂光燈下最受人矚目的,他們多半像明星背後的藝術指導、氣質編劇,乍看並不起眼,愈看愈有味道,縱然設計感逼人,但是夠低調,在慶功宴上不至搶了主角的風采。
敢低調卻不怕人視而不見,不意光鮮奪目卻要突顯那點與眾不同,其實需要相當自信。山本耀司的衣服從展示架上看來並無異,要套上身才顯露玄機:褲頭上多一截布頭,甫繫上腰便乖張地垂下來;裙子左右前後不對稱,彷彿那邊多剪了一刀、這邊裁得還不夠;洋裝在腰際挖了個洞,再束上鬆緊帶;吊褲只有一邊吊帶,任它歪掛在人身上;作記號的車線像是忘了拆,大喇喇地秀出來;上衣似乎忘了釘釦子,就一根大別針把它扣住;一大塊布挖幾個洞披上身,連縫都不用,怎麼抓怎麼定形,抓不過癮就用別針或乾脆打個結調整… 每一件像是檢驗剪裁意境之妙的作品,帶著些許未完成性,因此必須在穿的人身上完成。至此,人走過時尚迷宮重見天日,覺悟自己與設計師同為主角,從設計師手上接過完成一半的作品,要能穿得起這衣服來成就它,方能延續作品的生命,而非為衣服擺佈──更不幸的則為俗物所奴役而成其玩物。
山本家的衣服都有超過一種以上的穿法,任穿者恣意創造,就是預先留下在不同的人身上多方演化的空間。披掛、多層次的搭配法蔚為設計大宗,性別取向並不明顯,雖有男女裝之分,但之間的分野相對於傳統時尚設計是比較模糊的。層層披掛、內外表裡可以互換,是在探索無限的可能性,也挑戰著緊貼束身服飾所界定的性感概念。山本耀司所表達的中性,並不是無性;他那些寬鬆飄逸的袍子,穿在女士身上可以在帥氣到嫵媚的光譜之間隨意遊走,那個隨性來自於作品本身的不固定性,可以讓穿著者依喜好需求來調整。不是曲線畢露的剪裁,不表示沒有線條。最終,設計師對於披掛形式的偏愛,想捕捉的是風的線條,流動的質材在穿著者行走坐臥之間,都能讓風起伏撥弄留下痕跡;留下什麼樣的線條,除了穿衣服的人身體的曲線,還取決於他們是否能自在無拘束地迎風起舞,營造自己的「風」格。
具有原創性的設計品最終都要回歸個性、風格、風骨的問題。山本耀司的「風」姿綽約,源自對於素材質感和作品在空間中活動的敏感度──不消說,衣服是要穿的,而不是冷落在架子上櫥櫃裡,設計理當以人為始,復終於人,但這個人本的概念卻常常被忘卻了,身體因而一再淪為商標的展示工具。
你要說商標也是設計,安迪.沃荷那大大方方打著品牌標誌的番茄罐頭可樂瓶子不是藝術品麼?出色的設計,即使沒印上logo不也看得出品牌嗎?的確,設計品以它們的語言表露出特有的個性、風格,但是風骨仍決定於穿衣服的人(這話當然也適用於不是那麼骨感的人)。這麼說多少有點理想化,但時尚畢竟是築夢的工業:再以山本耀司為例,想像一片黑白掛帥、色度極低的作品裡,忠於選擇與自主性的知音們,以自己的氣息為設計品增添色彩,穿出靈性。
這真是時尚童話最甜美的結局。
[中時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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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ember 3, 2007, 3:19 am
臣门如市,臣心如水。
作者:汉蕙未成 提交日期:2007-1-15 21:18:00
元旦前几天,已经收到无数朋友的短信、贺卡,节日气氛扑面而来。一年又过去了。刚才从博客上翻出2005年和2004年的个人总结,看了一下,觉得很有意思,毕业到现在已有三年,今年的变化到底不如刚毕业的几年明显,心境渐渐平和清平,不过,现在写下来,过些年再看,也许是一样很有意思。
2005年,我最讨厌的作家是胡兰成,最喜欢的书是《今生今世》,今年,我最喜欢的作家是胡兰成,最喜欢的书依然是《今生今世》。那时候,尽管是喜欢读胡的书,但因为胡兰成有大是大非,与张爱玲的感情也有瓜葛,总觉得不大气,有亏欠,胡的为人不能说寡义,但至少是薄情。而前些天再读起胡,竟隐隐觉得这个人的好起来了。胡的为人,可当温润二字,称万事皆好,只是不曾为哪样倾情付出,他的性情湖水一般,既清又凉,说不上好,还是不好。而刚才翻到我2003年写的第一篇博客,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一个薄情寡意的人,对谁都不大有亲近感。即使有时候想同别人分享一些情感,或者其他,也仿佛只是为了自己”,看到这里,自己不仅也是哑然。
“此时语笑得人意,此时歌舞动人情”。胡好比是狐,化作白衣秀士,一击不中,远遁千里。今年渐渐明白,清平世界里的感情事,真不必有什么生死血泪,两情相悦是好,境过情迁也无不好,朋友相交是好,转身成陌路也无不妥,更谈不上有何亏欠。为什么这样想?清平世界里,其实世事处处艰辛,天道惊险,人生惊艳,奈何以世俗礼法度之?
胡兰成说,我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这种情怀是我渐渐喜欢他的另一样。我今年最喜欢听的歌是《北京一夜》,便是因为寄托了这种情怀。我毕业从杭州到北京,从北京到西安,又到上海,总归也一样是飘零,今年下半年到了上海,更加感觉到如此。北京一夜,北京的许多个夜里,有谁在百花深处唱着京腔京韵的小调?又有谁迷失在古老的城根下,梦里不知身是客,倘佯在地安门边、百花深处苦苦追寻?这难道唱的只是北京么?天下游子的情怀其实都是一样,胡兰成以“我不但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来感慨不得已的一生飘零,对故土、对情人、对过往的诸事都“有思无恋”,是超然,也是无奈。只不过,那惆怅比较暧昧,如江南的杏花春雨,那意思不见得不透彻,不见得不伤感,只是藏在温润里了。
2005年,我喜欢的是“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2006年,我喜欢的是“愿使自身安吉,眼前人长久”;2005,我最喜欢的香烟是红塔山,2006,我最喜欢抽的香烟是玉溪;2005,我跟朋友拼酒,2006,我成功戒酒一年;2005,我最开心的是来到西安,2006,我离开西安到上海,却也无喜无忧,只是在那晚火车上,有一片灯火从眼角流过的瞬间惆怅满怀。
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而至情至性的东西,却也难一一说清楚的紧。今天闲做一打油诗,也不压韵,也不对仗,聊以自贺自己过去的这一年。
三十年来寻功名, 身在千里意纵横;
世事艰辛聊为是, 涛声前后难为情。
未妨低头画桃花, 徒然风月成风霜;
江山有思今何在, 旧时歌里温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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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ember 8, 2007, 11:24 am
■人間
村上春樹的起士蛋糕
新井一二三 (20071108)
村上春樹早期的短篇小說集《遇見百分之百的女孩》裡有作品題為「起士蛋糕形的我的貧窮」,敘述的是,從一九七三年到七四年,作者夫妻二十四、五歲時候曾在破爛房子過的幸福生活。在兩條鐵路匯合而形成的細長三角形台地上勉強蓋的木造平房,前面後面都有列車開過,噪音厲害得不像樣,除非當年他們倆「窮得可以登在『金氏紀錄』上也不奇怪」以外,絕不會選擇住的。儘管如此,「我們年輕,新婚不久,陽光免費」,連貧窮日子都覺得浪漫有味。 而且時逢一九七○年代初。正如《聽風的歌》、《一九七三年的彈珠玩具》等村上小說所描寫,日本的「全共鬥」學運已經遭受挫折,社會上卻充滿著青春後期特有的自由、開放、倦怠的氣氛。年輕男女都留著長頭髮,穿著拖鞋、牛仔褲、花襯衫,彈著吉他唱美國民謠、反戰歌。他們想做甚麼就做甚麼。用一句話概括,那便是日本版嬉皮時代。
家庭主夫
當時的村上還沒開始寫小說,也還沒有大學畢業,但是已經跟早稻田大學文學系的同學結婚。雖說小說和現實是兩回事,村上後來寫的也不是私小說,但是他夫人陽子的形象還是令人聯想到《挪威的森林》的小林綠。總之,關西蘆屋富裕家庭出身的小伙子和東京棉被店(而不是小說中的書店)的女兒成了家,要獨立謀生過日子了。
剛結婚的時候,兩個人在東京市區的太太娘家住過一段時間,然後搬了出來到西郊國分寺,租的就是兩條鐵路中間,在細長三角形台地上蓋的那棟小木房。一九七○年代初的東京,曾有過「中央線三寺」的說法。從「嬉皮首都」新宿一直往西延伸的國鐵(後來經民營化成了JR)中央線,沿線有三個火車站──高圓寺、吉祥寺、國分寺,是均有嬉皮集中居住的公社般地區。跟《挪威的森林》的主人翁渡邊一樣,村上春樹上大學以後,最初住的是右派分子經營的學生宿舍。離開那裡,他就到「三寺」之一吉祥寺附近的三鷹租間房子一個人住下來,直到兩年後結婚為止。從市區的棉被店搬了出來,他跟太太重新上中央線往西,在「三寺」之中最遠的國分寺下車。
村上日後在散文〈Good House-keeping〉裡回顧道:當時真的很窮,家裡沒有電話、冰箱、洗衣機。有大約半年時間,太太一個人上班賺錢去,他則留在家裡做了各種家務。村上當起家庭主夫「比約翰.藍儂都還早幾年」。發起悶來就到車站旁邊的國分寺書店買舊書。「在那段時間裡,實在沒事幹,我把講談社少年少女世界名作全集全看完,至於谷崎潤一郎的《細雪》,從頭到尾竟看過了三次。」
經營爵士酒吧
二十出頭的村上春樹「雖然沒錢,但也不願意上班」,決定在國分寺開家爵士樂酒吧。在今天的日本,「窮得可以登在『金氏紀錄』上也不奇怪」的年輕人突然做起老闆是連做夢都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可是,在一九七○年代初,日本的資本主義還處於比較單純的階段。兩個人打工賺來了二百五十萬日圓(當時合八千美元),從雙方父母也借來了一樣多的錢,以總共五百萬日圓(即一萬六千美元)的資金,果然能夠在東京郊區較好的地段租二十多坪的店舖、做裝修、擁有屬於自己的小天地了。當年的「中央線三寺」,有許多構想類似的商店、餐飲店。
一九七四年春天,在國分寺火車站南面的大樓地下,爵士樂酒吧Peter Cat開張了。字號取自村上曾在吉祥寺養的一隻貓。《挪威的森林》的主人翁渡邊也養貓,牠有挺奇怪的名字:海鷗。現實中的貓,名字還算正常:Peter。村上剛結婚時,把牠也帶去了棉店。可是,在郊區吉祥寺的森林裡捕捉野鳥、鼴鼠長大的老Peter,搬到市區後把附近商店擺的食品當作獵物,替主人丟盡面子,最後被村上一個朋友收養去了。不過,村上對老Peter的感情是持續的。不僅新開的酒吧字號裡有了牠的名字,連火柴盒上都印有牠的肖像。
──這就是「起士蛋糕形的我的貧窮」之背景,作品中貧窮而快樂的年輕夫妻之來歷。現在,我有個疑問。當外國讀者看這篇小說的時候,他們從「起士蛋糕形」這樣的標題得到的,究竟是甚麼樣的想像呢?
時尚的符號
只要是親身經歷過一九七○年代日本社會的人,我相信都對起士蛋糕的形狀有非常清楚而深刻的印象。因為那是我們平生第一次吃的,不帶甜蜜奶油的蛋糕。誰要吃不帶甜蜜奶油的蛋糕呢?只有已經吃膩了甜蜜奶油蛋糕的人了!
直到一九六○年代,在日本,蛋糕是一年裡只吃得到兩次(生日和聖誕節)的奢侈食品。對當年的小孩來說,用白色奶油做華麗裝飾的圓形蛋糕,不僅看起來像在Disney卡通片裡灰姑娘去參加舞會的宮殿,而且那甜甜蜜蜜油油膩膩的味道本身就是富裕美國的象徵。然後,一九七○年代初,市場上忽然出現了起士蛋糕這東西,使得日本人的蛋糕觀產生哥白尼式轉變。
首先,它不是純粹的食品,倒不如說是時尚的符號。起士蛋糕不是住宅區的麵包店賣給小孩的,而是都會繁華區的咖啡廳為年輕時髦分子推出的。從一開始,它神祕地有「生的起士蛋糕(rare cheese cake)」和「烤的起士蛋糕(baked cheese cake)」兩種,令人摸不著頭腦,但也不敢在別人面前承認,免得被認為是沒文化的土包子。在日本,它是時尚雜誌宣傳推動消費市場的第一樣甜品。接下來,一九八○年代流行義大利甜品提拉米蘇,一九九○年代菲律賓點心nata de coco和葡式蛋撻受寵,二十一世紀則出現美式肉桂卷熱、港式芒果布丁潮。其次,起士蛋糕的味道,重點不在於甜而在於酸和濃。之前的日本人只吃過豆沙糕等甜點心和鹽煎餅等鹹點心;對於起士的味道,幾乎完全陌生。戰後曾吃美國救濟食品維持過生命的一代,畢生忘不了當年對恰似肥皂的起士感到的恐懼;自然沒有參與一九七○年代的起士蛋糕熱。當年二十幾歲的嬰兒潮一代,是對起士沒有忌諱的第一世代日本人。一九四九年出生的村上夫妻正屬於這世代。
三角形台地
再說,時髦咖啡廳為年輕男女提供的濃郁酸味點心,形狀也走都會路線。它不同於上面戴著絲帶般裝飾的奶油蛋糕,不帶任何裝飾,卻赤裸裸地屹立在咖啡廳的玻璃陳列窗裡。尤其是「生的」一種,看起來很像米色黏土製造的抽象雕塑。本來圓形的起士蛋糕,沿著六條放射線,被切成十二等分的細長楔子形,視覺上產生令人焦慮的不穩定美感。因為切得特別細,它的相對高度被強調,結果造成懸崖一般的印象。──長話短說,起士蛋糕的味道和形狀,在日本飲食風俗史上,可以說是一九七○年代初期的代表。
我家住的東京都國立市跟國分寺鄰接。有一天,我騎著自行車去國分寺火車站旁邊的丸井百貨公司買牛肉。你也許會問:買牛肉為甚麼要特地騎車去鄰近國分市的百貨公司?難道家附近的超市沒有賣?正如村上春樹在散文〈關於千倉〉裡說破過:東京缺少他家鄉很豐富的兩樣東西:像樣的大海和像樣的牛肉。在東京要吃到像樣的牛肉,非得下工夫追求不可的。總之,那天我使勁往百貨公司騎車,踩上鐵路軌道邊的一條坡道。
具體來說,那是位於西武國分寺線軌道和日立公司中央研究所之間,專門為自行車和行人而修的柏油坡道。附近地勢起伏非常多,高度變化相當大。在坡道最下邊,西武線軌道高高掛在上空;在坡道最上邊,它卻走在跨線橋的遙遠下方。當我差不多到了坡道正中時,旁邊有兩班列車同時開過來了。一班是來自西北邊,跟我平行開來的西武線列車,另一班則是從前方的國分寺站直線開往西邊的中央線列車。我仰看兩套鐵路軌道匯合的地方,果然屹立著「生」起士蛋糕一般細長而居高的三角形台地!位於尖端一棵樹後邊的木造平房,南北兩面的窗戶都直接面對著鐵路軌道。如果站在戶外樹蔭下看風景,應該「感覺就像站在一艘行駛在海上,乘風破浪的驅逐艦的船頭上似的」。
一艘無船長的驅逐艦
村上夫妻曾住了兩年的木造房子,當年已經到處有空隙來風,冬天冷得成地獄,「天一黑,我跟她跟貓就鑽進被窩裡,名副其實地擁抱著睡覺」(這隻貓不是Peter,而是他們來國分寺以後養的Muse)。三十多年後的今天,老房子仍然存在近乎奇蹟。不過,好像已經沒有人住了,如今塗成藍色,看來被隔壁房子的居民當倉庫用。
爵士樂酒吧Peter Cat在國分寺經營了三年以後,一九七七年遷到東京市區,也就是中央沿線的千馬太谷去了。兩年以後,村上春樹在附近的神宮球場看職棒養樂多燕子隊的比賽時,忽然興起了寫小說的念頭。每晚酒吧關門後,在廚房飯桌上一點一點寫的小說,得到一九七九年的群像文學月刊新人獎。那第一部小說《聽風的歌》和《一九七三年的彈珠玩具》陸續問世後,他決定做專業作家,把經營了前後七年的爵士樂酒吧讓給了朋友。
從來沒當過上班族的村上春樹,後來寫道:「人生所必要的事情,我全都在鋪子裡學到了。」每天切碎大量洋蔥做洋白菜卷,調著雞尾酒傾聽醉客們發的牢騷,跟在店裡工作的男女大學生打交道,曾經傾向於嬉皮的年輕人不知不覺之間成熟為大人,也提煉成小說家了。把鋪子讓給了朋友的同時,他也終於離開中央沿線這個他消耗了十餘年青春歲月的地方,搬到東郊千葉縣去。之後,經過好幾年在歐美各地兩夫妻雙雙漂泊的日子,他們最終定居在東京西南方,位於太平洋岸上的神奈川縣湘南地區。
他說,把鋪子轉讓之後,有差不多十年時間不想聽從前那麼酷愛的爵士樂。因為做酒吧老闆時期,每天都得聽連續好幾個鐘頭的爵士樂,雖說自願跟藝術相處,但其實他挺被動的。寫起小說以後,自己主動創造作品世界的快感一下子迷惑了他。這感觸使他對爵士樂有了矛盾的感情。儘管如此,毫無疑問,從一九七三年搬進國分寺的破房子到一九八一年翻身為專業作家,中間七年開爵士樂酒吧Peter Cat的日子,培養出小說家村上春樹。貧窮時代夫妻曾居住過的,那起士蛋糕形台地上的木造房子,今天仍在於兩套鐵路軌道之間,如今好比是一艘無船長的驅逐艦。
(本文摘刊自作者新書《我這一代的東京人》,大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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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ember 8, 2007, 11:26 am
約會
【聯合報╱裴在美】 2007.11.08 05:52 pm
電話響起。彷彿從幽深的海底驀然浮出水面──他一面呼吸著岸上的空氣一邊熟稔地應酬起來:喔,妳好妳好……原來是她,那個曾在長輩們安排下與他單獨吃過一頓午飯的女人……
醒來發覺外頭正滴答滴答下著雨。他從門縫底下抽出帶著新鮮油墨味兒的早報,瞥一眼窗外滂沱的雨勢,便再也懶得搭理。
乾雜糧,鮮奶,橙汁,電視,報紙,他坐在早餐桌上靜靜地打發這段彷彿是被雨所困在室內的無奈時光。但其實他並沒有任何計畫,根本沒想要特別度這個周末的。因此,雨就雨唄,也沒礙著他什麼。但不知怎的,可能是在電視氣象員的不住叨念下,他也默默在心裡咕噥起來:這已經是夏季以來第五個下著雨的周末了。
他將看完的報紙摺起,心中沒來由地計算著:
第一個雨日的周末,本打算去購物,直想雨停了再出門,等著等著,到了天黑,雨仍舊下個不停。心想購物為什麼非周末不可?幹嘛跟天氣過不去啊?真是的。就這樣,一個好好休假日,白白在等雨中蹉跎了。
第二個周末,幾個朋友約了去看電影。走出門,這才發現油紙傘竟然破了。強風夾著雨勢毫不客氣地從破隙一路殺進來,打得滿身滿臉漉溼一片,狼狽至極。掃了興致,乾脆電話取消約會。卻怎也想不通傘是怎麼破的,幾個月前剛買的一把新傘,才用了幾回,竟然在惱人的雨季不明所以地破了洞。眼前似乎還看見銷售小姐起誓似地說道:保證好用、耐久,我媽的一把油紙傘買了十幾年還在用哩。
去你媽的!他咒道。恨不能衝到她店裡──將她以口頭散布不實廣告起訴,繩之以法。
第三個周末,因為連著幾日來熬夜,好不容易將工作交了差,索性發懶睡到過午,起來便坐到電腦前,根本不曾有外出的念頭。直等入了夜,看到電視上的氣象報告,才倏忽驚覺,自己整日未見天日。拉開窗帘子瞧了瞧,可不是,外頭正下著雨呢。一時又不免慶幸,起碼不曾白白浪費掉一個晴朗的好日子。
上個周日,也是陰昏昏下著漫天的大雨,這點是可以確定的。可是……他喃喃自語:到底做了什麼?怎麼會完全記不起來了呢?
他一逕苦苦思索,卻毫無線索。
吃完午餐,仍舊沒有答案。
他深深被問題困擾著。兩眼瞪著牆上的鐘,看時針分針,不住地繞行著圓周分分合合。某一剎那他幾乎到達忘我的境界,不僅忘卻正思索著的問題,甚至忘記了忘卻。那一瞬間,他感覺記憶幾乎就要自然地浮現了。
就在這時,電話響起。彷彿從幽深的海底驀然浮出水面──他一面呼吸著岸上的空氣一邊熟稔地應酬起來:喔,妳好妳好……原來是她,那個曾在長輩們安排下與他單獨吃過一頓午飯的女人。
是真的嗎?他對著話筒露出歉意:我們有約好嗎?
不是說好今天聯絡的嗎?剛剛我還發了一個簡訊給你呢。
他聽出來對方口氣帶著某種撒嬌的意味。
我周末常常忘記開機,抱歉抱歉。
聆聽著她冷脆的音質,他如同在飄浮的空中抓到降落傘的繩索一般──整個人不由分說大大向上一提。
可不是?他一拍腿,上周日不正是跟她去吃了一頓最最無味的午飯嗎?眼前浮起那個打躬作揖的侍應生和那間裝模作樣的法國館子。
對啊對啊!他的聲音立即高昂起來,並透出莫名的興奮。哎呀,終於想起來了!
對方在他這道突來激情的鼓勵下,也就馬上問道:那我們幾點見?
喔……他聲音驟然低下:是這樣的,那個展覽我已經看過了。你知道我是那種心裡不能有念頭的人,一旦有了就揮之不去,非把它執行出來不可。所以上周五忍不住自己先跑去了。
沒關係。對方很寬容:那我們去看電影好了!
約好的時間不容他做任何拖延。他一面穿戴,一面望著窗外綿綿不斷的雨,心想:還好自己未雨綢繆,上周特去買了一把新傘。
奇怪!傘到哪兒去了?不是插在門口的大瓷罐裡嗎?沒有。不然就是擺回櫥櫃裡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在門後。咦?都沒有。
他頓悟般跳起來:上周末你並沒跟她去吃飯!吃飯是星期四。周末你去了爸媽那裡,帶著那把黑色、牢實的新傘,不是嗎?回程時晴了天,你還一路信步走了一段。
想至此,他頹然坐下。原來新傘忘到爸媽那裡了。看這滂沱雨勢,是絕不能說停就停的。
他遂撥電話取消了約會。聽得出來,對方難掩失望。但像她那麼壓抑的女人,是再怎麼也說不出口「那我來接你好了」這樣的話的。
說也奇怪,就在打完電話不久,雨竟停了。他看看錶,離電影開場還有半個鐘頭呢。但他知道,即使他去電話,她也絕不會出來了。今天這樣的主動作為勢必早已大大超越這個拘謹老處女平日行為的極限。而他一時找不到傘的懊惱,也因為取消了跟她的約會,心情不由自主地暢快起來。
【2007/11/08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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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ember 11, 2007, 8:32 pm
馬克吐溫與高科技
【聯合報╱陳漢平】 2007.11.12 02:30 am
馬克吐溫的作品,充分表現出美國生活與文化中的幾大特色:純真、豪爽、冒險、快樂、關懷,當然還有幽默。
然而,美國文化中還有另一種特色,那就是熱中於創新高科技的發展,而馬克吐溫即使在一百年多前,對這一項特色,也並未缺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首先,他對天文學特別有感情,他常認為自己可能是宇宙中一個刻意安排出來的巧合,不然他誕生的那一年,為什麼哈雷彗星會正好經過地球?
所以在七十五年後,當哈雷彗星要再度經過地球時,他就感到事態嚴重,很慎重地告訴朋友:看情形他可能會和哈雷彗星一起走,大概度不過第二年了。果然,他真的去世於哈雷彗星再來的那一年。
馬克吐溫在二十四歲時,就已經成為目前的所謂「科技新貴」,他當上密西西比河上蒸汽船的輪機長,相當於今日科技公司的工程部主管,年薪換算成今日的貨幣值,超過了一百萬美元。
只是好景不常,過了兩年就遇到南北戰爭,密西西比河斷航,他只好另外尋找創業的舞台。那麼要到哪裡去創業呢?他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經有過人的眼光,跑到了加州的矽谷附近。當時雖然沒有電子業和網路業,卻有舊金山的金礦,和太浩湖的銀礦。馬克吐溫於是一面在太浩湖旁邊開採銀礦,一面開始為附近的一家報紙撰寫幽默小品。
也在此時,他開始使用「馬克吐溫」作為筆名,以紀念密西西比河上的歲月。「馬克吐溫」這個名詞,在當時是一個科技名詞,類似於今日的「百萬畫素」或「六十四位元」,它的涵義是「水深二潯」,是蒸汽船可以順利通過的安全指標。
在加州住了幾年之後,馬克吐溫旅行的腳步,遍及美國各地,並且到達歐洲和亞洲,充分發揮了他的環球觀和現代觀。
他的作品中最能發揮科學想像力的,是一部科幻小說,名為《康迺迪克的洋客在亞瑟王宮廷》(A Connecticut Yankee in King Arthur's Court),描寫的是一個現代美國人,經過時光隧道,到達古代的亞瑟王國度。小說中的美國人,教導古代的劍客如何使用機械、槍砲、電力、電報、印刷術和自行車,以挽救王國的命運。
這部科幻小說,是最早描寫時光旅行的小說之一,比史上最著名的時光旅行小說《時光機器》還要早六年出版。
在貝爾發明電話之後,馬克吐溫是最早在家中安裝電話機的少數人之一。他曾經考慮投資貝爾初創的電話公司,但是最後並未執行。在他一生之中,曾經投資了多項高科技企業,包括一部創新的智慧型印刷機,只可惜這些企業都只曇花一現,未達到成功的目標。
對於股票投資,馬克吐溫留下了一句名言:「十月,是投資股票最危險的月分之一。」他接著說:「其他危險的月分是七月、一月、九月、四月、十一月、五月、三月、六月、十二月、八月和二月。」
馬克吐溫在美國文學史上,是難得一見的英才和異數,他畢生也和高科技結下了不解之緣。雖然一直未能完成科技投資的夢想和心願,但是他顯然製造出了無數膾炙人口的「數位內容」,一百多年來在全世界人們心中,創造了億萬人次以上的「點擊率」。
他的科技觀,也使他在後代的科幻小說裡,成為客串的主角,著名的科幻影集《星艦奇航記》(Star Trek),就有一集是經過時光旅行而巧遇馬克吐溫。
有一個系列的小說、電影和電腦遊戲,名為《流域王朝》(Riverworld),場景是一個奇異的未來世界,充滿了來自各地的歷史名人,統治者是羅馬的尼祿王。而代表正義的義軍領袖,則率領著一個蒸汽船艦隊,他的名字是山姆‧柯列門,那當然是馬克吐溫的本名。
【2007/11/12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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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ember 11, 2007, 8:37 pm
■小說精選
跑水
九把刀 (20071112)
這圳非同小可,光主幹就綿延了三十三公里,一旦取引濁水溪中游成功,十幾條支線將灌溉整個半線地區,無數荒煙蔓草之地將滋潤成一畝一畝良田。 與其說工程之浩大讓人讚嘆,不如說工程的成功迫在眉睫……
1
清康熙五十八年。
燕霧大山山脈與濁水溪的交界處,一個聚攏上千人的村莊,名二八水。
抬頭望天,傍著山邊的雲色漸漸灰濁,好像快下雨了。
「肚子好餓。」阿明半刻鐘以前就想說這句話了。
「如果再不送飯來,我就餓死了。」忠仔手上的動作越來越懶散,饑腸轆轆說:「等我餓死了,你們可要好好拜我,我再變成土地公保佑你們。」
「不要亂說話。」阿明專注在手上的工作。
「等我變成土地公,你們可要常常拿好東西來拜我,等我吃過了你們才能吃,不過上面全是我的口水,哈哈。」忠仔繼續口無遮攔。
「如果這圳再造失敗,水引不過來,稻子發不出,到時候大家全走光,也沒什麼人有功夫拜你這個土地公了。到時候你連當神也會餓死。」阿明一邊吐槽,一邊將手上的桂竹折彎。
「不是吧?」忠仔不服氣:「你們認真拜的話,我當然就有法力保佑你們把圳蓋好啦!」
「土地公再大,也沒有河神大吧?」阿明瞥向路邊的小土地公廟。
這種小土地公廟在村子裡隨處可見,這條惡水還是照樣跟人處不來。
忠仔嘖嘖,不再抬槓。
幾十個人坐在圳邊,做著跟忠仔與阿明一模一樣的事。眾人的腳下都是大小均勻的石塊,手裡用木條與桂竹編製筍狀的尖籠。竹刺扎手,卻扎不進厚厚的手繭,只留下灼熱的紅痕。
尖籠一編好,就給同樣在幹活的大夥兒安放在圳道兩側,一齊將石塊慢慢填進去,再紮實捆綁好。
每逢夏季豐水期,濁水溪河水暴漲,河水流向經常一夕改道,奪走無數身家性命,反之秋季時雨量稀少,河水孱弱,無法正常提供農民灌溉。
為此,建築圳道、用人工的方式變更水流,是懇民為了活下去一定要做的工程。然而變幻莫測的濁水溪難以對付,不知沖垮了多少圳道工程,試了好幾次都沒辦法成功。
一年又一年過去……
「喂!吃不吃飯啊!」
阿明跟忠仔同時回頭,露出笑容。
一個燦爛,一個更燦瀾。
小秋拎著沈甸甸的竹籃,笑嘻嘻拿出兩個大肉包子,朝兩人身上扔去。
早已饑腸轆轆的忠仔與阿明接住,猛地就往嘴裡塞。
「我說小秋,怎麼今天特別晚啊?」忠仔一邊嚼著,一邊含糊抱怨:「……包子還是冷的,唉。」
阿明沒有說話,只是邊吃邊笑。
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小秋的笑容。
「還嫌啊?可以不要吃啊!」小秋瞪眼,作勢要拿走忠仔嘴裡的半個肉包。
「嘿,當然要吃!還要多吃幾個咧!」忠仔避開小秋的手,在竹籃裡快速撈了兩個大肉包就跑。
「你都吃完了,阿明要吃什麼!」小秋一陣打。
「可以啊!只要妳追上我,我就把阿明的包子還給他!」忠仔邊跑邊吃。
阿明像個旁觀者吃吃地笑。
忠仔沿著圳岸飛奔,嘴裡一個,手裡一個包子,不時回頭嘲笑小秋。
「還阿明!」
「哈哈!追不到!」
追?
阿明比誰都清楚忠仔的腳力。
除了雲豹,誰也別想追上能在平地刮起一陣疾風的忠仔。
「阿明!你的包子快被吃掉了還不幫我!」小秋氣急敗壞。
「喔,就讓他吃罷。」阿明不以為意。
事實上,像這樣的包子他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
如果不想編竹籠,阿明也可以隨時回到大宅子當他大少爺,讀那滿桌四書五經。只是阿明很喜歡跟大夥兒攪和在一塊,不管是一起流汗還是一起曬太陽抱怨,感覺都踏實多了。
而且,這裡還有……
「阿明!」遠遠的,小秋的聲音有了怒氣:「我不管,你自己追你的包子去!」
阿明吐舌起身,慢條斯理捲起褲管。腳才輕輕一踏地,忠仔便往這裡看了過來,眼睛瞇成一線。
喔。對了。除了雲豹跟忠仔,還有一個人能用雙腳追逐飛鷹的影子。
若說,忠仔是草原上呼嘯的疾風。
那麼,阿明就是橫向奔馳的閃電。
呼轟!遠處山谷響起一聲悶雷,劈開了焦炭般的烏雲。
阿明在雷聲中竄出,每一踏步都像榔頭狠狠砸在地面上,以極震撼的跳躍力割開路線,那力道彷彿會傷害大地似的銳利。
一眨眼,就來到忠仔的背後。
「這才是對手嘛!」忠仔鼓起嘴,眼睛瞪大。
好像有股狂風從背後吹襲著,漲滿了忠仔的身帆。
忠仔邁開大步,一點。又一點。隔了很久才又一點。
忠仔以絕佳的平衡感脫離地平線,每一步都像跳遠,一跳又比一跳遠,細瘦的身子停在半空中的時間遠比落地要久。若沒有仔細看,幾乎會相信忠仔可以貼地飛行。
此時,什麼包子饅頭的不再是重點。只有一道閃電,一道風。
被遠遠拋在後頭的小秋愣愣看著他們倆,眼角有點羨慕。
從小一塊長大的三人,在三年前還是小秋跑得最快呢。
曾幾何時旁邊這兩個男孩的腿壯了,身子抽長了,跑得可快。
真快。草屑紛飛。
「嘿嘿,今天還是不分上下嗎?」忠仔竟還有餘力說話。
「你有這種想法,我就贏定啦。」阿明淡淡說道。
「呸,我還沒使出全力呢!」
「原來如此。」
於是兩人又更快了。
快到連話都懶得說。
忠仔赤著腳,抓著大包子,一陣又一陣的風輕輕從腳趾尖上吹捲而過,那種隨風吹躍的姿態有種生長在山林間的野性美。
阿明清秀的讀書人臉龐,與他堅定果敢的步伐完全不搭嘎,每一步都有自己的意志,雙腳像兩根實心鐵管,喧囂地狂毆地面。
忠仔總是先一步起跑,跑在阿明前面。兩人腳力相當,爆發力相當,耐力也如出一轍,所以阿明自始至終沒有超越過忠仔。
但阿明不以為意。他很喜歡看著忠仔快跑的背影。起腳時自然擺動的韻律,兩腿間在半空中乍合又分的距離,沾著泥土的腳尖微微向後踢。那種輕鬆的模樣他可模仿不來。
相對於阿明的羨慕,忠仔可就膽戰心驚了。阿明的跑步聲有如一道又一道的落雷打在自己身後,一不留神給追上了,就會慘遭雷殛似的。那種緊張感集中了忠仔所有的思緒,讓他全神貫注,將姿勢裡的每一寸幅動微微調整,使一切更適合貼地飛躍。
阿明那落雷般的踩踏大地聲,與忠仔奔躍的節奏感緊緊繫絆著。
雷落,雷落──腳點。
飛。
雷落,雷落──腳點。
飛。
儘管每天都會來上這麼一、兩次,幾個坐在圳上啃飯糰的大叔還是看得呆了。
「這兩個孩子,跑得可真快啊。」
「……何止快?」
「簡直快得不可思議!我看連馬都沒有他們快!」「會不會是孫悟空投胎轉世來的?」「一個是孫悟空投胎,另一個豈不是二郎神?」
村民大叔們亂七八糟地討論,不時發出大笑,直到有人說:「過不久,村子的希望就得著落在他們身上啦。」大家才漸漸靜了下來。
老天爺給了他們一雙充滿生命力的好腳,一定不只是跑著玩而已。
轟隆隆隆隆……
只見黑壓厚重的烏雲再承受不住雷擊,瞬間給撕開破碎,落下滂沱大雨。坐在圳邊的村民紛紛跑到林邊的小廟躲雨,享受山風穿過雨縫捎來的涼意。可忠仔與阿明還在跑著,意猶未盡,踏雨而疾。
「嘿!」忠仔甩著頭讓雨水從髮末潑出。
「嘿嘿!」阿明左手撥掉臉上的雨水。
「不好好吃包子,我要走啦!」小秋在雨中大叫。
兩人不約而同停下腳步。
一點也不需要緩衝,阿明跟忠仔就這麼突然停止下來,腳下激起一陣掌聲似的泥水花兒。
小秋強掩著嘴角浮上的笑意……
這兩個童年玩伴,跑得再快,都不會拋下她。
2
十年了,八堡圳的工程已接近尾聲。這圳非同小可,光主幹就綿延了三十三公里,一旦取引濁水溪中游成功,十幾條支線將灌溉整個半線地區,無數荒煙蔓草之地將滋潤成一畝一畝良田。
與其說工程之浩大讓人讚嘆,不如說工程的成功迫在眉睫……
失敗太多次,要不溪水遲遲不來、秧苗枯槁;要不就是水勢強襲、一下子衝垮了圳防,釀成更大的水患。
再無法控制水,就不能發展漢人最擅長的農業。所有墾民,都需要一場大勝利。──一場足以讓所有人都能勇敢活下去的大勝利。
大雨不肯停,圳邊的土地公廟簷下擠滿了人。
幾個到溪邊幫忙挑石的小孩子圍著筋疲力盡的大人們瞎扯,阿明跟忠仔的年紀正值十七,是全村孩子們的頭頭。兩人赤著上身坐在地上,小秋則為大家添茶水。
雨水如鼓,敲得廟頂嗚隆嗚隆響沒完。
這些村民不管怎麼天南地北,話題終究扯不離八堡圳的成敗。
忠仔摸著又酸又痛的肩膀:「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多村造了這麼多圳,老沒辦法成功?」
阿明也不以為然:「我也不懂,不就是挖路給水走,怎麼會一直失敗?」
「挖路給水走,水就不得不走嗎?哪裡來這麼便宜的事!」其中一個大人嗤之以鼻,幾個工人哈哈大笑,卻見孩子們還是一臉霧煞煞。
見識較豐的工頭說:「造圳引水是一門偉大的建築技術,也是風水的至高境界,看要是山窮水盡?還是能風生水起?一點也馬虎不得。我們幹粗活的人不懂,就照著懂的人做就是!」
大家點頭稱是。
「不過這次的籠仔篙工法不同以往,依我看,成的機會很大。」打鐵張揉著腿。
「籠仔篙工法是有道理的多,但跑引水的人要是不濟,我看也是兇多吉少。你們聽說了上仁村跑水的事嗎?」剛跑貨回來的誠仔摳著腳。
大人們面面相覷,孩子們則興致高昂地圍了過來。
兩個月前,上仁村造的引水圳號稱完工,舉行了盛大的跑水祭。
號稱「麒麟腿」的張毛子身穿蓑衣、頭綁紅巾,威風凜凜地站在距離閘口準備開衝。八百村民搖旗吶喊為他打氣,熱烈非常。
時辰一到,村長點著了鞭炮尾巴,先讓張毛子跑上一陣,等到第一串鞭炮盡了,圳閘口在第二串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慢慢打開。
據說大水像一隻八首八爪的惡獸追湧而出,嚇白了村民的表情。
什麼麒麟腿?張毛子甚至跑不過兩百尺就被大水追上,連慘叫都省下來了。跑水失敗,大水怎麼服得了小小的圳?那辛苦大半年築成的引水圳沒兩天就給沖得支離破碎,還順手將十幾頃田衝向大海。
半個月後,終於有人在出海口發現張毛子泡爛浮腫的屍,臉上充滿恐懼。
「既然那麼危險,為什麼還要跑水呢?」小秋不禁有點兒害怕。
「跑水就是跑引水,圳落成啟用之前,我們村裡人會湊上一大筆錢,懇請村子裡最快的飛毛腿在前面為出閘的河水引路。只要那人能從圳頭跑到圳末的岔口,在後頭猛追的河水就識得了以後該走的路……」工頭頓了頓,為自己倒了一大杯茶說:「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原本一鼓作氣出海的河水就願意分點支流給我們灌溉,不會跟我們計較了。」
阿明看著屋簷摔下的雨水瀑布,不發一語。
忠仔深深吸了口氣,打了個冷顫:「記不記得以前張毛子跟我們比賽過……」
阿明閉上眼睛。
……怎麼不記得?張毛子將我們兩人甩得遠遠的,還在山的那頭放聲大笑。
不過當時離現在大概也有個兩年、還是兩年半了吧?
現在再比一次,說不定……
忠仔猛地坐了起來。
「阿叔,你剛剛說大家合湊了一大筆錢給張毛子,那筆錢有多大啊?」忠仔看著沾了泥土的腳指。
「不是金山銀山,但夠讓你成家的啦!」不知是誰說,引起一陣大笑。
忠仔的爸爸在前年底染了急肺病,三天都捱不過,後來媽媽也累垮,沒等忠仔長大成人便撒手人寰。
這一年來,忠仔就在村子裡造圳、幫忙農事維生,可說十分辛苦。
「報酬多有什麼用?那是買命錢!沒命花的啊!」打鐵張忍不住咕噥:「跑引水……這種祭典十有九死,說是要獻祭壯丁給河神果腹還差不多!就怕河神吞了人還不滿足,還一口氣毀了圳,我說這真正是……」
工頭打斷打鐵張的話,瞪了一眼:「喂,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講!」語畢,朝地上重重吐了口口水。
「呿!」嘴巴闖禍的打鐵張也識趣地啐了口痰。
這些話要嚇壞了這兩個孩子,還有誰可以代表全村跑引水?
更嚴重的,若給神通廣大的河神聽了,大水一發,大家還有命在嗎?
「祭神嗎?」阿明嘆氣。
「這麼大一筆錢嗎?」忠仔嘆氣。
雨說停就停。捲起袖子,又得幹活了。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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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ember 11, 2007, 8:42 pm
■星期故事
包法利夫人在左岸
胡晴舫 (20071111)
在大拍賣的時節,我看見的不是波特萊爾揮之不去的憂傷鬼魂,而是福婁拜的包法利夫人。許多現代的愛瑪拿著信用卡,慌慌張張衝進每一間店,深怕自己老早相中的那件洋裝被別人搶走。
下了近一個月的雨,巴黎人心情煩躁,情緒低落,見面就抱怨天氣如何糟糕,擔心自己即將來臨的夏日假期將被上天無情地破壞了。
七月初的第一個週末,藍空高照,浮雲朵朵,鳥兒在歌唱,河流在微笑,平時總憂容滿面、思索人生意義的巴黎人忽然精神飽滿,積極亢奮,走路的速度也加快了許多。
原來折扣季節開始了。
九點剛過,聖日曼德珮區的大街小巷已經擠滿了珠光寶氣的貴婦仕女、神氣雍容的紳士和他們那些集千萬寵愛於一身的孩子。他們坐在咖啡館裡喝咖啡,嘴裡嚼著牛角麵包,假裝從容優雅地審視周圍古老的樓房與匆匆過路的人們,時而不時,暗地注意附近的名店究竟開門了沒有。
前個晚上,所有商店仍趾高氣昂地擺設他們尊貴的商品。一排架子只掛十來件衣裳,兩排鞋架擺著六雙高跟鞋外加兩只足以裝下保齡球的大皮包,商店中間擱著一張古董舊書桌,上面陳列幾件設計師心血來潮隨手設計的內衣褲襪。從法國第二共和開始的拜物教精神從來沒有死去,到了新世紀只是越發神聖;本雅明寫道,商品被煞有介事地擱入櫥窗,散發誘人的色彩,彷彿戴了王冠般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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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商店向來是商品的宮殿,富人的天堂,窮人的禁地。
但,到了大拍賣的早晨,商店門口貼上前夜還不存在的折扣大招牌,店裡所有庫存商品通通上架,原來空盪盪的架子現在掛滿了不同尺寸的洋裝、長褲、外套、短褲、淑女裙、毛衣,鞋子衣服包包皮帶領帶背心上衣全部擠成一團,瞬間,一向香噴噴的巴黎名店變成了那些永遠在大減價的郊區超級賣場,空氣瀰漫著倉庫的霉味,燈光慘白缺顏色,昨天還看起來價值歐元一千圓的絲毛混紡洋裝,穿上去肯定品味獨特又氣質高雅,今天看起來不過是眾多布料中不怎麼特別起眼還被裁壞了的一塊。
徐志摩是錯的,他說數大便是美,打折的巴黎商店證明了數大便是賤。
但這絲毫不減貴客們的興致。因為巴黎折扣向來不賣關子,一下子就降到五折,準時在折扣當天商店一開門時馬上進去店裡,才能確保拿到自己的尺寸。過了兩天再來,你只能跟那些觀光客在剩餘下來的殘貨挑挑揀揀,多麼可憐。觀光客難得來一趟巴黎,他們看什麼都高興,見什麼都能買,可是住在巴黎的人天天從這些燦爛眩目的櫥窗經過,彷彿路人從有錢人家無意間打開的一扇窗戶,瞥見一個燈火輝煌的夜晚,自此朝思暮想,念念難忘。打折的日子,就像天外飛來的一張邀請函,就在今天,所有人都能進入富人的豪華公寓,一窺上流社會的風采。你怎麼能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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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這樣的日子,我個人的最大樂趣並不是趕市集,反正打了折我還是負擔不起那些價格,而是漫遊在俗稱河左岸的聖日耳曼德珮區,觀看那些逛街的人群。
以往,聖日耳曼德珮區滿滿都是書店、畫廊與咖啡館,花神咖啡館坐著沙特與西蒙波娃討論他們的存在主義,雙叟咖啡館則見得到海明威、畢卡索和卡謬的身影,普魯斯特常常從這兩家咖啡館對面的立普酒館點啤酒,要他們送到城的另一邊去。這裡本是窮困文人、落魄畫家、無名演員鬼混的地方。海明威常常點一杯咖啡,就坐一個下午寫他的小說。
而今,河左岸雖仍有歷史悠久的書店、畫廊與咖啡館,但,畫廊更多成了古董店和高級傢具店,幫有錢人佈置他們的住所,只有有錢巴黎人能坐進花神咖啡館享用他們價錢昂貴卻平淡無奇的花神沙拉,權貴份子約在雙叟咖啡館碰面喝一杯隨處都喝得到的咖啡,許多書店與出版商因地租高漲而不得不搬走,讓位給名牌時裝店。巴黎人一如既往地哀嘆──他們總是埋怨所有的改變,彷彿城裡發生的事情跟住在巴黎的他們都沒關係,包括薩科奇當選總統,都是其他人的傑作──河左岸怎麼失去了它的文化傳統,被資本主義的怪獸所吞噬,但他們仍在河的這一邊流連忘返,躑躅於街頭,幻想波特萊爾的鬼魂就伴隨在他們身邊,引領他們漫遊巴黎。
●
然而,在大拍賣的時節,我看見的不是波特萊爾揮之不去的憂傷鬼魂,而是福婁拜的包法利夫人。許多現代的愛瑪拿著信用卡,慌慌張張衝進每一間店,深怕自己老早相中的那件洋裝被別人搶走。他們的瞳孔深處綻放深沉慾望的花朵,魂不守舍,踩著夢遊者的步伐,在左岸的窄巷走走停停,逗留於每扇美侖美奐的櫥窗之前,帶著饑渴的深情眼光,注視每一件金光閃閃的商品。當他們伸手觸碰那些質料考究、式樣流行的物件時,你幾乎可以聽見他們心中那聲滿足的深深嘆息。
我也看見了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系列裡那些角色。衣著考究,趾高氣揚,長得稀奇古怪,神色傲慢地走進商店,期待別人因為他們即將揮灑的金錢而必恭必敬。大革命之後的巴黎沒有了頤氣指使的貴族,取而代之的是新興的布爾喬亞階級,再不能靠家族姓氏與社會繼承權來證明自己的天生優異,金錢才是一切的血統證明書。人人於是揮霍金錢,縱容感官享受,力爭上游,拼命往社會的梯子上爬。如何穿對一件衣服,如何擺對一套高傲的姿態,如何搞對一場奢華熱鬧的晚宴,如何挑對一群有能力呼風喚雨的朋友,如何娶對一個嫁妝豐厚的女孩,都是一扇扇富麗堂皇的大門之後所進行的遊戲。
面對當時暴發的新富階級,福婁拜憤怒得不能自己,「看見他們的粗俗外表,他們的大禮服,他們的帽子,他們的談吐和他們的聲音,都讓我只想嘔吐,並且嚎啕大哭。自我活在世上以來,從沒有被如此厭惡嗆過。
一、兩個世紀之後,巴黎還在玩同樣的遊戲。而,如火如荼要趕上新世紀的北京正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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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ember 19, 2007, 12:39 am
黃老篇
一
周禮王制之時未有黃老與儒之別。
井田廢,王制壞,於是從天官出來黃老與儒,從地官出來兵家法家等。天官
司祭祀與天文音樂,儒是從祭祀的司儀而來,黃老是從司樂司卜而來。而從地官
出來的兵家等則大概是依於黃老。
自彼時以來二千數百年間,中國史上凡百大行動,自最低層至最高層皆因於
黃老。最低層如黃巾的太平道,明末清初的白蓮教,民國的紅槍會與一貫道等皆
是黃老的。最高層的領導者則如劉邦、張良、韓信、曹操、北魏的崔浩、唐朝的
魏徵與徐勣、明朝的劉基等,凡開創新朝的人幾於全是黃老之徒。黃老遠稱黃帝
,黃帝是漢民族行走在日月山川裏的英雄,而且漢文明的造形大概都是黃帝之時
創造的。
自秦漢以來,中國器物的造形,如雲頭、松、鶴,靈芝與仙鹿等圖案,以及
瑤池王母,牽牛織女星等的發想,皆是黃老的,與儒無關。中國歷來的天文、數
學、音樂,兵法、醫術等方面的理論,幾乎全是用的黃老的言語。文章如司馬遷
,詩人如李白,彈琴吹笛的名人如嵇康、桓伊,書如王羲之,畫如顧愷之,乃至
圍碁與武術技擊的高手,皆是與黃老的關係深,與儒的關係淺。
我為花日本開書法展覽會寫字,不喜抄古人的陳言,多是臨時想出一句話來
寫,其中有云:
自古江山如美人,雖然敬重聖賢,即是愛悅蕩子。
可是英雄美人的話很難與儒者說。這我想亦不必責難儒者,儒者也要,黃老也要
,我們能曉得這個就好了。
儒者被人嘲諷,也不自宋朝始,也不自唐朝始,早在戰國時莊子每每嘲諷儒
者了。
莊子的嘲諷很有他的風度,像劉邦的好狎侮人。但莊子其實亦是看重儒的,
天下篇言天下之道術,「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
又曰:「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
分」,他亦以為這些都是不可沒有的。
但是孔孟重學問,老莊要棄絕學問,此處我向來是不經意地把它看過了。今
番我纔忽然想到有著個大問題,即是要問:學問化了究竟是好是不好呢?以前巴
比倫與埃及已有數學,希臘人學得了,卻把來作成抽象的理論體系化的學問,這
纔是出現了正式的數學。還有巴比倫與埃及原已有著的物理學,亦是到了希臘人
的手上纔正式學問化了,是希臘人在文明史上的大功績。湯川秀樹曾把它提出來
說中國古時亦有許多科學上的成就,但是不能像希臘的把它來學問化,很可惜了
,他再三思索那原因。
然而照老莊的說法,希臘的那學問化並非好事,倒是壞事。我可以代老莊說
明理由。原來,數學是從非數學之處發想來的,而且是向非數學之處發想而去的
,但你把數學來學問化了,則數學自成一體系,永遠與非數學之處隔斷了。
比方說,零是從太極發想來的,而太極並非數學,是在數學的範圍之外。當
初亦並沒有特意去想到數學,單是因於太極的好玩,而不知不覺的發見了零了。
但是數學一旦成了體系化的學問之後,凡關於數學的,皆從數學出發去思考,不
能再從非數學之處出發去思考,如此即數學的機能萎縮了一大半了。
易經的「物生而後有象,滋而後有數」,皆是從非數學之處發想出來數學。
而數學自成一個體系化的學問之後,物之生與象與滋皆不在數學的學問範圍之內
,要思考只可從數的定義來思考起,如此就沒有辦法對付無理數的問題了。
諸如負數的發見,比例與代數的發見等,皆是中國人從非數學之處,陰陽消
長與卦之爻位,亦即大自然的虛虛實實處得來的發想。而把數學來學問化了的希
臘人則不能發見負數、比例與代數等。譬如詩文,把詩文變成理論體系的學問化
了,反而會有害於詩文的創作。
詩文並非不可以理論學問化,而且有此必要。譬如詩經的興賦比與風雅頌的
理論學問化,它可以幫助創作。但是不能以之創作,若以之創作反為有害了。創
作是別有天機。儒學亦是如此。孔子是知道這個的,所以說鐘鼓非即樂,俎豆非
即禮,雖然禮樂要有鐘鼓俎豆。但是後世的儒者就很少知此了。他們甚至以為只
此是學問,其他的都不是學問。
上面以數學為喻,數學是從非數學之處而來,而且要向非數學之處而去。數
學上的創作是要向著非數學的範圍去冒險。現在向著電子計算機而發展,是做的
太在數學的本份內之事,數學上新的冒險毋寧是要去對應生命的東西,譬如中國
的與日本的書畫的點線與結構,若能對應得這個,纔是數學上的真的創造。
這亦可以拿物理學來比方。物理學今發見了素粒子的世界的諸現象,而不知
何以會有此現象存在的理由。要研究此理由,是在物理學的範圍之外了,西洋的
物理學者就不去費這個神,惟有湯川秀樹提出此問題,且要求解答它,甚至成了
物理學的自我背叛亦可,此即是物理學向著非物理學之處去發想。
新石器時代的始生文明,是要有發見數學,發見音樂的本領纔好。儒學亦如
此。儒學的不足之處是沒有英雄美人。我覺得歷史上有劉邦的王業,北魏文明皇
后馮氏的生涯,以及蘇軾的文章,那都是儒學的向著非儒學之處去發想,如果是
孔子,一定會歡喜他們的,如他的也喜歡管仲,也見衛侯的夫人南子。公山不狃
以費叛,召孔子,孔子欲往。他當然不曾往,但這欲往就非常好,孔子是從非儒
學之處而來,而且是隨時皆在向著非儒學之去處去發想。
而且孔子是喜愛數學與物理學的,從他的研究易經與對於自然界之物的博識
可以知道。儒學是一切學問之中最大的學問,但亦和一切的學問一樣,是要好花
開出牆外來纔好。而老子莊子特別提出學問與非學問的話,則真是孔子的知己了
。
二
學問之事亦是世俗之事,學問的累積與世事的累積,其毛病亦是一樣。亦可
說世事累積的毛病是從學問的累積而來。譬如現在的世事,開工廠製造商品,開
商店販賣商品,而為一件商品加上幾重包裝,拆下來便都成了垃圾,於是為清掃
諸大都市的垃圾要動員幾十萬輛搬運車,而為製造這幾十萬輛車的工廠又要流出
工場的廢水,如此累積,至於龐大無類,現在就是這樣,在把地球都要破壞了。
人類史上,老子最早就看到了這個,學問的累積、世事的累積、資本的累積、人
口的累積,都不是好事,天地不仁,有一天必要把這些來一下子全部都掃蕩毀滅
,纔又有個清曠的世界。但是人自己先少來輕狂,有一個清平簡靜的世界豈不是
好呢?所以他主張不可走得太遠,隨時隨地都要回想想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則。
老子的大本領就是於萬物萬事知其有,而用其無。西洋人只知有而不知無,
其實他們是連有亦不知,因不知物之無,即不能真知道物之有的。不但現在他們
不知素粒子的所以然,便如前此他們自以為知道了的巨視的世界的現象與法則,
他們亦沒有真的知道。所以歷史上他們所做的事到底是一場空亡。而現在他們是
在走向毀滅。但是印度人說了許多即色即空的話,亦沒有老子的「知其有,用其
無」的說得好。
黃老之道是每在非學問處為學問,一面說五音五色不好,而黃老之人最會音
樂與色彩之美;一面說非兵,而古今名將多是黃老之人;一面說不要政治,而中
國史上從來打天下開啟新朝之人又幾於全是黃老。老子與莊子都反對聰明機智,
而老莊之徒如張良與崔浩他們正是最富於機略智謀的。於非學問處為學問,於無
處以為有,就有這樣的大威力。
老子於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則最是知道得清楚,短短的五千字中,說明大自然
的意志與息,天地萬物的成形,其演繹性與二重性與循環性,用語的明潔,使今
日研究素粒子的人讀了亦覺其是現代的。舉一個例,老子說「反者道之動」,現
在就得到了新的證言。F. Le Lionnais著「數學思想之衍流」(日譯本,一九七四
年東京圖書株式會社出版)六五頁:
「依照特、布洛衣式的說法,波動機數或是對稱的,或非對稱的,不出此二
者之一,而在於自然界、反對稱性是比對稱性更為主角。」
又如莊子齊物論裏說的話:
「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
,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亦現在有量子論的不確定原理為之證言。而且莊子比波爾的「粒子性與波動性的
相補定理」說得更好。物之不確定性乃因於其是生命的,如素粒子即因其是自無
中生出來的,這就是莊子的「方生」之說。而波爾的相補定理則是兩者相補,不
是生之演繹。相補定理不過是現象的記述,還不及莊子的「方生」能說明此現象
的所以然。
老子之後有莊子,猶孔子之後有孟子,蘇格拉底之後有柏拉圖,他們各有新
的方向的理論,因為老子與孔子與蘇格拉底的理論都是建設性的,故可以繼續展
開。釋迦之後卻沒有像莊子孟子柏拉圖那樣偉大的弟子,因釋迦的理論非建設性
都被他一人說完了,其後的論師們皆只能作些解說,不能有新的方面的理論加以
更展開。
莊子的是一個化字,造化小兒的遊戲頑皮,無緣無故的兀自高興。他調笑孔
子,又一臉正經地把殘疾的人說成個個都像李鐵拐的是仙人,他就有這樣好玩。
天下篇裏莊子自敘其思想與言辭的一節,是一切文章與美術的極致,亦是兵法兵
機的妙意,乃至後世漢魏六朝時英雄的跌蕩自喜,與美人的嬌橫無是非,乃至古
往今來,中國歷史如江海波瀾的浩渺活潑,皆是莊子說的不師其成心而與大自然
變化以俱往。
三
莊子與孔子開玩笑,而後人讀其書者雖衛道之儒亦不責他大不敬,詩經的「
善戲謔公」就是他能夠。漢高祖劉邦的好狎侮人,與曹操的跌蕩自喜,都是和莊
子同一路。陌上桑裡的秦羅敷便也是這樣的正經而滑稽好玩。但是在天下篇莊子
卻又端然的說明詩、書、禮、易、春秋。又歷舉墨翟、宋釿、慎到各家的思想學
問,惟有莊子能說明的那麼簡明,與他們本人一樣的知道得親切。從天下篇最可
看出莊子做學問的方法,能吸收他人的發見與創造,而皆高過之。孔子也善從他
人學問,但莊子的又自不同,莊子在做學問上皆與人為親,皆與人為敵,把對方
批駁了,而又歡喜稱讚。這又是有似孔子的於管仲,非其餘戰國諸子之折人立己
者所能及其風光。他惟於老子無間然,而最喜愛的是惠施。惠施是當時最大的自
然科學者,使人想起希臘的哲人,莊子與他處處相間,惟與他做學問的好對手。
莊子是與惠施比試看誰纔是真正的知道了大自然,莊子是從這裡得到了絕對的自
信。這我是近年來纔明白,近年來我頂尊重的是數學者岡潔與物理學者湯川秀樹
,而我皆與之有間,平時亦寧可看今世紀的物理學天文學與數學的書當作詩看,
這裡處處可以發見大自然的問題,而一切學問的高處都是直接面對著了大自然。
後世儒家的缺點就是疏忽了要直接面對著大自然,所以不能如黃老的新鮮。
莊子對大自然的發見,一是渾沌,二是天地成毀,三是大自然之息,四、凡非可
逆皆可逆,是非惟在生化中,五、名即是言。
渾沌是中國人古來就有這樣說。其他古文明國的神話裡亦多有說太初是渾沌
,然而直接以大自然來說渾沌的則是老子與莊子。湯川秀樹很愛莊子,他以究極
的自然為渾沌。物理學上有所謂巨視的世界,即是人們日常所見的世界;與微視
的世界,即是素粒子現象的世界,而更在於素粒子背後的則湯川稱之為究極的自
然,巨視的物質世界是非歷然,以數學與物理學可以對應之。微視的素粒子是將
成物質,猶未成物質,是非未定,要對付它,數學與物理學即不夠精密,而究極
的自然則根本沒有是與非,根本不是數學與物理學所能到達,因為數學與物理學
是建立在是與非的分別上。所以莊子的渾沌在湯川陡覺是一個新發見。
但是莊子的見解更要高得多。渾沌是萬物之始,或更恰當的說是將要有始,
尚未有始。然而同時渾沌亦在萬物之中。中國文明是懂得莊子說的這個道理,所
以能在造形,無論是建築器皿,一篇文章,一隻樂曲,以及制度行儀,皆有個天
地之始,或說是渾樸天然。而在人則是有一種好的糊塗。禪語:
時人對此一枝花,如夢相似。
十八相送裡梁山伯對著面前的人是祝英台,他就糊塗了。英雄與美人是就在現實
裡有仙境的惘然,天上人間的惘悵。
還有素粒子世界的諸現象,是物質而亦非物質,是點而亦是波,凡非可逆的
皆可逆,與因果性的不連續,到了巨視的物質世界,已不如此顯著,但亦潛在著
同樣的原理,成為其變化之機,而惟莊子的齊物論裡能把這點講得明白,不像西
洋人的以為微視的世界與巨視的世界隔著斷層。中國文明的造形是因為懂得這個
道理,所以能這樣的變化不可端倪。只看故宮博物院的殷周銅器(就可明白)。
四
再講到天地成毀。天地成毀的傳說,古文明國皆有,大約是太古渡洪水的那
一次印象太深刻了。以後轉變如佛教的劫壞說及基督教的世界末日思想,都未免
悲憫。而莊子則把成毀看做同一件事,世界何時都在於成毀之際的一個「幾」字
,這裡就可以有人的跌蕩自喜。而果然歷史過渡皆是在危險的邊沿,而中國歷朝
英雄美人的事業與器物文章的造形皆是有著像造化小兒的頑皮與滑稽好玩。
這幾兆的「幾」,在哲學上有極重要的意義。易經言「幾」,若去了幾字,
就沒有占卜。老子與孔子皆是知道動靜之幾的。但是孟子就把來略過了。幾兆生
於息之動,孟子言氣不如莊子言息於大自然為直接,所以莊子說一個幾字最是響
徹。後世惟禪宗能說幾字說得好,但那不是印度的。古希臘的哲學者說沒有運動
,印度佛經裡亦說運動是幻,因為凡動皆有一分始發,但是在理論上求證發動的
發不可得。這個發字即是幾字,幾生於息之動,然而希臘以來西洋的科學家與哲
學家不知大自然有息。印度人又不同。佛經裡說的法海與無生忍,奧義書裡說的
以太,亦可說即是息,但是與孟子說的氣一樣不能直接叫出大自然的息,就只差
這一點兒,所以不知有個幾字了。可是頑皮好玩就在這個幾字。西洋的東西無趣
,印度的亦不好玩,而孟子以後的儒生是不曉得天下形勢,連文章亦寫得不好。
中國史上開新朝的人多是黃老。
萬物動靜之際的一個幾字即是革天命,學問上若是沒有了革命,就不能知道
這個幾字。
老子孔子莊子的學問都是革命的。孟子的也是革命的學問,但是孟子的說是
非與革命的是非有著一間然,不如莊子的說得好。孟子的是有如數學上的是非,
雖然正確,但不是革命上的是非。中日戰時岩淵辰雄的名著「日本七十年政界史
」裡講明治維新當年,幕府要開港,維新派對之提出尊皇攘夷,但打倒了幕府之
後行的還是開港,而且反對維新,擁幕到底的熊本神風連、彰義隊、會津的虎隊
亦還是被後人奉祀。可知是與非乃在同一河流的波,並非兩者相對,是與非乃是
在成敗中、在生化中的。問題不在乎是與非,而在乎是與非的背後的東西,要經
過革命的一戰。
最早事物的是非始於陰陽,陽是陽而非陰,陰是陰而非陽。然陽與陰實是相
生相成,所以是非亦是在變易中的。若沒有了變易,則是非僅為抽象的觀念,一
點意義亦沒有了。最敏感的是非棲於變易之際的幾,可是可非的幾微之間,纔是
真正的鮮活的是非分明,絕對的一分難差。而如數學的是非則惟是抽象的、觀念
的,至於橫斷面並列之物的「統計式」的是非,那是更為粗惡,所以憑數學的與
物理學的是非不能知革命,亦不能為文明的東西的造形。邏輯於創造無用,猶如
文章作法之於寫文章是無用的。是非是先出來的,此易經的象彖之所以高過邏輯
。
湯川秀樹特別提出物理學史上失敗的往往還比成功的更耐後人尋味。Faraday
與Maxwell依之於可疑的以太的存在而發見準確的電磁場法則體系。又,以太的存
在是被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所否定了。可是現在以太說又復活了起來。這是因為比
之說以太的的存在的是與非,還更在於其背後的東西。以太云云是一個名的問題
,而名就是言。
五
孔子曰正名,而老子曰「名可言,非常名」,此是黃老與儒在思想的基本點
上的分離。而莊子更說明了名即是言,故莊子之所謂言又與孟子之所謂言不同。
我家的小外甥一清,一歲多二歲未滿時初學語,清晨外婆尚要睡一歇,先給
一清穿好衣服鞋子放他下地獨自在大廳裡玩,忽聽見外邊落雨,他告訴我「拍答
拍答!」小孩是對什麼都驚喜,「拍答拍答」是他給落雨取的名。他又叫汽車為
「蒲蒲!」也是他自己造出來的。早晨外婆常帶他搭巴士去羽村兜一轉,此刻他
在房裡玩,亦興到而叫:「蒲蒲呀!麥對對唷!」麥對對是日本話叫巴士等等。
非常佩服喜愛小孩創造言的能力,又被他的那清澈激烈的語氣所驚動。他叫蒲蒲
等等他,連說兩次,先和平後激烈,是請求又是命令,然而世上沒有一種東西能
有像這樣的力量,單是那言,那對天地萬物的言的清澈激烈,不落情商與威權。
現在前頭並無巴士,小孩於自己在做的是嬉戲與真事並非不知分別,但是一樣的
認真,聖人說「立言存其誠」,就是這個誠言有這樣潑辣的力量。而亦因這誠是
帶嬉戲的,所以有這樣的好。他叫蒲蒲等等他,明明是嬉戲卻幾乎是焦躁的,怒
氣的,使我忽然明白了馬祖與百丈說雁。馬祖與百丈在路上見野鴨子飛過,百丈
說野鴨子飛去了,馬祖一把扭住百丈的鼻子,百丈叫痛,馬祖曰:「何曾飛去!
」那好法就如小孩的在客廳裡叫蒲蒲等等他。
一清早起,外婆給先穿好衣裳鞋子放下地去一人玩耍,外婆再睡一歇,惟我
也已起來了,他便叫「外公!」我應他,再叫「外公!外公!」我都隨著他叫的
音節高低抑揚而答應他。外公!唯!外公呀!唯!他叫得漸漸激烈,忽然發起脾
氣叫外公呀!一種執拗,一種不肯干休,不知為何而生怒氣,都只是那「言」的
精神,「言」的新鮮潑辣。聖賢之言,詩人之言,政治家之言,百姓日常說話之
言,都該要有像這樣的新鮮潑辣,何其自然的創造精神!所以日本把言稱為「言
靈」。
名與言都是哲學上的大題目,我這回讀莊子忽然明白了名也就是言。舊約裡
有一句「太初有言」,讀了真使人高興。可是釋迦曰:「凡說法者,皆是假說。
」這又好得使人詫異。孔門雖曰正名,又有言語一抖,然而也還似乎不及莊子的
巽言更好。這是老子開的頭,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因而莊子提出了法言與巽言。法言是常道常名,而巽言則非常道非常名。法言是
大自然的記述,而巽言則不是記述,而是與大自然同格的創造,可不用苦心去對
應大自然,而自己就是大自然的表現。巽言是以不切題的語言,而比法言還更切
題。因為你不能以言語去切題,但言語自身可以是題,這就是不切題也切題了。
如此即佛云「法不可說」的,亦是可說的了。
懂得巽言,即究極的自然亦可說。這與中國文明的能以物質造形來創造「無
」,是同一個道理。無是法姿,法姿惟是可以在創造中顯現出來,而不是可被對
應了來模寫。
此事又關係宇宙可知不可知的問題。愛因斯坦結局自覺對於自然一無所知,
能說這句話就是愛因斯坦的高了。湯川秀樹惟是說究極的自然不可知,其實究極
的自然亦在萬物裡,若以為成了物質的東西尚可知,亦正不見得。此所以莊子裡
王倪說:「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然而也有一種知法,如王倪下二句說
的:「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原來知亦可以有像法言的知法,與像巽言
的知法,像巽言的知法即究極的自然亦可以知得,否則也不能有巽言,不能有以
物質的造形來表現未有物質之始了。
巽言雖是莊子所提出,其實源於詩經的「興」。孔子會講滑稽,會講反話,
就是他也有巽言的風光,可惜孟子以後的儒者就只知法言,不知巽言了。言似切
題,似不切題,所以是絕對的,只可用一次,不可以被沿用。凡巽言都是非常的
新鮮。惟禪宗能巽言。如碧巖錄裡垂示:「一機一境,一言一句,大用現前,不
存軌則,又摸索不著,恁麼也得,不恁麼也得。」舉:僧問法眼禪師:「慧超咨
和尚,如何是佛?」法眼云:「汝是慧超。」禪宗是以一個「幾」字與能巽言,
所以了不起。
但是法言與巽言都要,決不可沒有法言。猶如知的場合,無限的悟識與有限
的數學物理學的知識兩者都要。但若不知巽言,而惟用法言來思考,則必不能有
新的創造。思考必用語言,法言是既成的言語。但是尚有參悟與思考方法不同,
參悟不用既成的言語,而是可以創造出巽言,巽言是生自這一刻的知慧的風光。
儒家惟知遵循法言,陳腐之極,以至有五四時代的反禮教。法言還是必要的,但
時代的革命的風動四方是要巽言。
現在同時要清祓法言,去宋儒以來所加於其上的迂腐之氣,但必是從六經而
來的纔是法言。而五四時代的先生們與青年學生是不知道該清祓法言,卻未廢棄
法言,結果及以西洋的主義與格言,如民主、自由、人權、階級鬥爭、階級協調
、勇敢、小小的親切等等來做法言,但這些哪裡算是法言。言之不臧,身之災也
,國之殃也,所以弄到今天這樣大亂的。
今時來做思想運動,第一就是要為百姓萬民日常生活裡再建六經的法言,而
且要能巽言,使山河大地風吹花開皆是革命的言語。
六
思想學問的極致是人身的成就。西洋的是高等動物,儒家的是人,佛教的是
佛,黃老的是仙。仙是戰國時齊魯多方士,其由來遠自黃帝時,也許還更古,至
莊子而在哲學上乃成立。莊子不與方士同,但他是對相異的東西也喜歡,初初提
出了仙人仙境。
西洋的人是高等動物,對外物是佔領,征服,自然界在他們是外物的一種總
稱。西洋人自古代以來,他們之中思想高超的亦有說人是神子,但他們的神把自
然界來如此如彼的創造、干預,自然界還是外物。中國的儒則不然,人是人,已
異於動物,不止是高等而已。人與萬物皆生於自然界中,人對天地是賓主之禮。
其實黃老思想的基調亦是如此,惟更能與自然相遊戲。
西洋的是高等動物的社會,中國的是禮樂的人世。西洋人至今不脫原始人採
集經濟的那種做法,採集自然界的物質,又採集自然界的物理,來搭造成一個社
會。但自然界的物質是生出來的,物理也是生出來的,物質的形態的變化與物理
的條理的變化是生生的變化,西洋人可是不能自己也來生出東西。他們惟能採集
自然界有生命的物質,而把來加以一製造,就統統變成都沒有生命。物理也是一
樣,自然界的物理原來都是活的,而西洋人把來一加工,抽象化組織化了,便變
成都沒有生命的物理了。以前如希臘時代,他們採集物質與物理有了大大的進步
,但是還不大會加工,他們之中的聰明人還意識地不贊成加工,如柏拉圖以為數
式是污損了數的美,阿基米德以為機械是污損了物理的美,所以希臘東西還有他
的好。其後哥白尼、牛頓、普蘭克與愛因斯坦都有新的採集。新大陸的發見與新
天體的發見,亦只是採集經濟的原始人今天又發見了新的地點一樣。當時這些都
可喜。但是到了西洋人用來建造的社會,與大自然全然隔膜,現在已弄到了殺絕
地球上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連人類亦活不下去了。
銀河星群或天地,是依於大自然而賦予萬物以形與理,都是有生命的。中國
文明則人的悟識直通於大自然,人並非天地之子,而是與天地猶如兄弟,可以如
天地的賦予萬物以形與理,亦都是有生命的。天地創造了一個世界,所謂現實物
質的自然界,人亦創造了一個世界,所謂禮樂的人世,兩者各自直接依於大自然
的五基本法則,所以人世與現實的物質的自然界不但直接相通,而且還可以是一
體。中國文明自伏羲、黃帝至西漢都有這樣的明亮。
但孟子以後的儒自滿於人世的獨立完整性,把現實物質的自然界疏外了,所
以東漢就不如西漢。救之者是黃老。黃老把人世與自然界的藩籬完全打破,東漢
的東西亦是好得有魏晉南北朝的加以大破壞,纔又見豁達。明清以來的人世又遭
西洋破壞,最經不起的是儒,惟黃老會對自己也幸災樂禍,像曹操兵敗時笑起來
。
印度的極樂淨土是依於大自然未有名目的意志與息的創造,但比中國禮樂的
人世更易把現實物質的大自然疏外,雖然因此見得更純。日本奈良鳳凰堂的阿彌
陀佛來迎圖最得表達對極樂淨土的信心。日本人是美術的民族,其美術之純即與
之有關。日本的歌與俳句沒有一句不是詩,中國詩則一首之中有些地方不是詩。
中國詩是在詩與非詩之際,其他如建築器皿衣裳舞樂等中國的皆不及日本的純美
。但是都不如中國的開曠,一直是未完工的。這就是黃老。
文學的極致是人身的成就。黃老的是仙,仙比儒者說的聖人更能出入遨遊於
人世與自然界。比起佛,也是仙在自然界。仙有造化小兒的頑皮,佛則沒有,儒
者所謂的聖人亦沒有。造化小兒的頑皮王者有。仙又很熱鬧,諸如山海經及為儒
書所不收的神話與鄒衍談天地九洲等,皆為黃老所喜愛。
在古印度梨俱吠陀的頌大自然,完全是知性的,非常之好,沒有希臘神話的
那種貪欲、妒忌與權威感,但是佛教不收它,後來流於印度教,但已不為啟發萬
民的知性而為魘足萬民情緒,漸漸失去了那鮮潔,惟在甘地的人物與泰戈爾的話
裡纔又輝耀了。中國古昔的神話與傳統亦因儒教不收,雜收在道教裡,變得有巫
魘了。原來那些神話的知性可喜愛處不在於道教,而在於莊子的文章,與陶潛、
李白、蘇軾的詩裡。還有是在於秦皇漢武的求仙裡。秦皇漢武的求仙與封禪泰山
梁父,惹後世人許多批評,但亦真是可緬懷的。
七
明人小說裡有說:若干萬年之後,儒教先滅,道家尚存,又過若干萬年,道
教亦滅,佛教尚存;更過若干萬年,佛教亦滅,天地劫毀。但我的想法不是這樣
,最後留存的還是道教,若道教是可以代表黃老的話。
一年我偕日本今之大儒安岡(正篤)氏自九州返東京,飛機接近東京時望見
上空一陣黑霧。到羽田機場已快黃昏,並不下雨而一片灰色。飛機降落了卻還要
待一會兒纔能下去,那灰暗的暮色把人的心都荒涼了,我從座位的窗口望得見機
翼下有暗紅的火光,那完全是地獄的火。隨後旅客下去了、零落地、寂寞地。我
腳踏到地面時,只覺心裡很難受。機場與東京都是這樣的失意。走過機翼旁時又
看看那暗紅的地獄的火,心裡不禁想起佛教,但現在世界各國年輕的一代是對基
督教也在歷史上忘失了,佛教的慈心悲亦徒然討人不耐煩。而儒教是早已滅了。
此時惟有黃老尚可存在,因為惟有黃老處劫毀而無地獄,能清祓物質而非道德,
連披頭嬉皮亦可以為徒。黃老是天地不仁,以披頭嬉皮及中共為萬物。
(※本文錄自胡蘭成《革命要詩與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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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ember 25, 2007, 2:18 am
人為加自然
【聯合報╱王鼎鈞】 2007.11.18 02:27 am
可以說「人製造了神」,也可以說「神製造了人」,兩者一直互相影響,循環不已。沒有教士僧侶,宗教今日是何等面目?沒有神佛,人類今日是何等面目?沒有誰說得明白,但是可以設問:今天如果沒有宗教,世界是否會變得更好一些?
如果把宗教當作文化現象看待,文化是「人為加自然」,宗教中有人為的成分,但並非百分之百。先賢說宗教是「神道設教」,一個「設」字道破了人為的祕密,但是「設」字底下這個「教」應是動詞,即組織運作之類,至於「神道」,先賢拿來和「人道」並稱,至少是「形而上」的,而「人製造了神」之說則是把「神」也物質化了。
即便是在「人製造了神」這個層次上談論宗教,宗教仍有它的價值。電腦就是「人加上自然」,人製造了電腦,人也順應了冥冥之中業已存在的原理,你我若要享用電腦之利,必須服從電腦的設計,換言之,你我要「信」它才行。電腦也正在「造人」,人的思想觀念行為氣質都起了變化。
高級宗教推出的不是神話或大教堂,而是對人類前途的一種設計。人製造了教會和「神學」,沒錯,宗教非為教會寺院而設,寺院教會係為宗教而設,宗教的功能在提高人的靈性,此種提高係通過自然或「超自然」獲得,人要憑一個「信」字和他連結,然後「受造」。我們可以不喜歡這種設計,但是如果關心人類前途而又無能力為之設計,只有選擇已有的設計,只有保存現有的設計供他人選擇。
電腦可以解決許多問題,但是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宗教也是如此。宗教家自己早已說了,佛陀有三不能,上帝有五不能。我禱告,所以我買的股票漲價,我禱告,所以我九一一那天從世貿大樓逃出來,這是可笑的,至於說只要祈禱,不要輸血治療,更是危險的。這些都是信仰的初級現象,宗教還有更多更高的現象,不在話下。宗教應該對那些初級現象負責,它的高級現象足可抵償而有餘。
有人說「我是無神論」,辭色之間十分自負。我說無神論也是一種設計,咱倆都被某種設計支配。比較一下:截至目前為止,有神論孕化出來的人事現象比較可愛,比較容易接受,(還需要一一列舉對比嗎?)換成你發言,也許說這些現象比較容易阻止、容易躲避。為天下蒼生設想,我認為應該「兩利相權取其重」,你是否也同意「兩害相權取其輕」?
一個無神論者,千方百計擺脫無神論造成的環境,選擇了有神論的社會,卻又千方百計否定有神論,實在使人納悶。我不認為他必須皈依有神論,我認為他既然託庇於這座大廈,最好稱讚支持那些工匠和工程師。還是鼓勵那些人繼續努力吧,不妨回頭看一眼祖國大地,無神論的花果樹木正由有神論來參加耕耘灌溉,只問改善社會人心有用無用,不管有神無神。
【2007/11/18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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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ember 27, 2007, 2:02 am
『日本及び日本人に寄せる』の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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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7
第一章 世界はどこへ行くか 9
日本の治安はどうなるか 10
成長経済に世界中で終止符 18
日中条約の今後 32
第二章 歴史は失敗から新機が生まれる 47
汪精衛の思想と行動 52
第三章 民族の精神統一と世界の思想統一 93
民族の精神統一には中心が問題 96
大自然の法則が世界を決める 97
第四章 公準無と物質生滅 103
意志や息の法則 113
陰陽変化の法則 121
無限時空と有限時空の統一法則 153
連続性と不連続性の統一法則 159
循環の法則 171
第五章 世界の文明史には正統がある 181
第六章 産業国家主義を改革する 201
産業革新案 202
政治革新案 208
あとがき 230
「自序」より
「始めに言葉ありき」
今日ただ今の時点で最も必要なものは正しい言葉、真実の言論、正統の思想を述べることである。
現今的時期最重要的就是闡述正確的語言、真實的言論以及正統的思想。
道の字はみちと読んでいるが、もとは言であり、言とは花の咲く音である。花弁の筋は花が咲くのにつれて生じてくる。言も道の前にあったのである。それでなければ、みちに従う言は腐り、みちにはずれる言は乱れる。今、歴史の不連続の節に当たって、まず清潔な言葉が欲しい。
「道」字音「michi」,根本是「言」,而「言」是花開的聲音。花瓣的紋路隨著花的綻放而伸展開來。所以說語言生於道德之前。若非如此,跟隨「道」之「言」會腐敗,脫離「道」之「言」會紊亂。在現今不連貫的歷史時節中,首要之務就是要導正言論。
私は中国人である。日本人とは他の民族とより話をよく通じさせることができると思う。今の時期の日本人はとくに私の話にも耳を傾けて聞いてくれるだろう。
我是個中國人,對日本人而言,比起其他異族,我想我的語言會更容易讓他們理解。當今的日本人,將會聽我說的話吧。
日本は現実に世界的な経済不況と、険しい外交形勢に臨んでいる。この著では、まずこれに対応して、現状の原因を説明し、時代の主題の所在を突きとめ、間違いをただして新しい時代を啓こうと説いている。
日本目前正面臨了世界性經濟不景氣以及險惡的外交關係,這本書首先就是要針對這個狀況說明原因,並且找出這個時代的課題所在,以導正錯誤開啓新的世代。
歴史上一つの時代を啓くには思想をもってである。何世紀おきかの物理学や天文学上の大発見に新しい哲学の解釈を加えて、大自然と人の世の在り方を知れば、嬉しくなって行動をもって千年の歴史に今の花を咲かせることができる。そして私は今世紀の物理学や天文学上の大発見に、大自然の五つの基本法則を説いているのである。
歷史上每個時代的開啓都是有其中心思想的。只要在近幾世紀的物理學或天文學的大發現,加上新的哲學解釋,了解大自然與人世間應有的樣子,將會高興地以行動在千年歷史綻放出現代的花。而我在本世紀的物理學、天文學的大發明上,闡述五個大自然的基本法則。
大自然の五つの基本法則は、万物の公準であり、しかもわが創造によるものである。
大自然的五個基本法則是萬物的公理,而且是由我來創造。
いまの産業国家主義は切り替えるべきであることを知ってそれを実行する。これが現代の世界の課題であり、日中両国人の使命である。
現在的產業國家主義了解應當轉換並徹底實行。這就是目前全世界最主要的課題,也是中、日兩國國民的使命。
それにはまず現状を通り抜けてゆかなければならない。その為には日本と中国が清末以来今日までたどってきた結び付きの在り方を説明し、それに今の時代の主題である産業国家主義を切り替える為の、政治制度の新案と産業制度の新案を提起している。
因此首先必須突破現狀。為此說明了日本和中國從清末至今相互結合的方式,並提出新的政治制度和新的產業制度,轉換產業國家主義,這也是現今時代主題。
この著は「常陽新聞」の岩波健一氏と大塚益夫氏の勧めで発意し、国学院大学の小山奈々子君が文章を工夫してくれて本になったわけである。これで私が、永年日本の好い人と好いものから承った教えの恩返しともなれば幸いと存ずる。
這本書的問世,始於常陽新聞岩波健一先生和大塚益夫先生的建議,以及國學院大學的小山奈奈子小姐協助文章的推敲,若能成為我在日本接受的好人好事之指導的恩惠,實在是非常幸運。
数年前、岡潔博士は私に「易経を読むのに好い本がありますか」と聞かれたが、私は答えに困った。今この著を先生に捧げようとする時、先生は他界された。
幾年前岡潔博士問我「易經有沒有好的翻譯版本?」我無法回答;而現在想拿這本書獻給博士,博士卻已經過世了。
郢人を失いて惜しみあり。
實在是讓人感到惋惜。
戊年八月
胡 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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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ember 30, 2007, 2:47 am
為了啟動靜止的引擎
鍾玲玲訪鍾曉陽
編按:鍾曉陽這個名字,在香港文學界隱沒了十年之久,有人以為她一直住在澳洲,有人以為她從此不再提筆,有人以為她這樣,有人以為她那樣。其實,絕大部分揣測,都錯了。過去十年,鍾曉陽住在香港;過去十年,鍾曉陽仍在進行另一種形式的寫作;過去十年,鍾曉陽在心底儲蓄點點滴滴的小說題材;過去十年,鍾曉陽幾乎隱隱知道,總有一天,她會再寫,以文學之名,跟讀者見面。
這一天,來到了。鍾曉陽九月起將在《世紀版》登場書寫,鍾玲玲訪問了她,作為開場白,作為解說,作為引子。讓我們一起說聲,好久不見了,鍾曉陽,歡迎。
玲/鍾玲玲 陽/鍾曉陽
玲:都說你停筆十年。是真的嗎?
陽:是真的,也不是真的。十年中我的確沒有寫過一首詩、一篇散文、一部小說,但卻沒有失去與文字的維繫。在我轉而從事的商業寫作中,包括無數產品手冊、宣傳單張、軟件指南,和不同文類的繙譯。說是停筆十年,不過是自長篇小說《遺恨傳奇》和詩集《槁木死灰集》後,並未發表任何創作而已。
玲:但人們追問的是,小說家鍾曉陽哪兒去了。人們猜想,如果你不在澳洲,會在哪裏。
陽:我在香港。自九五年回來後,從沒有離開過。但我納悶的是,你口中的「人們」,到底是誰。
玲:誰呢?要是純屬猜臆,那麼進行中的談話,還應該接續下去嗎?要是接續下去,虛構便成為談話的理由。
陽:於是「人們」又會問,鍾曉陽在澳洲的四年間,日子過得怎麼樣。我回應說,當時的寫作真是不順暢呀,你前來看我總共兩次。有關於我們一起度過的日子,此刻想來,都不知從何說起才好了……
玲:要說就得從最遼闊的沙漠說起、最崇高的山嶺說起,還有最遙遠的星宿,和深深的海洋……
陽:是這樣嗎?在回港至今的十年間,日子想必定是一天接續一天地過的。在尚未意識必須改變之前,創作從來是自然的事,但自意識必須改變之後,寫或不寫,已不是由我決定的。
玲:但面對這樣的難題,卻不是毫無原因的。
陽﹕一定不會是毫無原因的。比如,我是否具備寫作的能力。比如,我應該如何走下去呢。
玲﹕可人們口中的你,還是從前的鍾曉陽啊。
陽﹕但你清楚曉得,我們都不再是從前的自己了。
你斜眼看我/但我即將離去
玲﹕要說從前的鍾曉陽,總得從《停車暫借問》、《春在綠蕪中》談起。
陽﹕或許可以更早,比如八、九歲初讀宋代詩詞的時候,十四歲開始投稿的時候。我第一次領取的稿酬是九十元正,第一次贏取的獎品是一隻手表。編輯們說我寫得真好,我心裏覺得歡喜,大抵也當是真的了。
玲﹕曾經有人說,你是台灣作家。
陽﹕但這種說法,亦經已不再提起了。我十六歲踏足台灣,我對朱天心的仰慕,幾達癡迷的地步。我在台灣出版的第一部書,得到朱西寧、司馬中原的推介。因此我的文學生涯,的確是自台灣開始的。
玲﹕你得到香港青年文學獎是後來的事。自當時的《大拇指周報》大幅刊印鍾曉陽特輯後,你的出現為香港文壇帶來新的氣象。
陽﹕是這樣嗎?我記得,也就是我們相遇的時候。
玲﹕你坐在我和杜杜中間。低垂頭,一邊撫弄長長的髮辮,一邊斜眼睛,偷偷看我。
陽﹕但我即將離去。我們的交往,應該是後來的事。
玲﹕於是人們又會問,鍾曉陽在美國修業電影期間,幹了什麼。
陽﹕我回應說,在美國修業及寓居的五年時光中,我的寫作狂熱是前所沒有的。那時真是年輕。我仍然記得蓋被,窩在上寫作的滋味。我完成了短篇小說集《流年》。
玲﹕你自美國回來,是八六年的事。我們開始在放映間碰面,然後在人群中。然後你拿厚厚的公文袋,推開編輯部的大門,來到我的面前。
陽﹕在赴澳前的五年間,我相繼出版了三部短篇小說,並開始接觸香港電影行業。儘管我編寫的劇本從未拍攝成電影,但我對這個世界以至在這個世界中結識的每一個人,總是有若斷若續的維繫。所有當年無法完成的,在十年後的今天,好像又重新開始。
玲﹕從前你為寫作懊惱的時候,我不是常說嗎?——
「為什麼懊惱呢?不是說往後的日子還長嗎?」
作品由讀者來說/ 原來評論者是這樣閱讀我們的
玲﹕有關於小說家鍾曉陽,你會說些什麼。
陽﹕但這個稱號,從來不是由我來說的。若是由我來說,我能說的,不過是寫作的歷程。我會講,在過去漫長的時光中,最深切的感悟便是,所有與生俱來的一切,都有用盡的時候。儘管寫作是我的天性,因為對我來講,再沒有比寫好一個故事更愉悅了。
玲﹕當享受變成折騰,你苦苦思索的是,到底怎樣才能付予恰當的形式。又或者,到底怎樣才能使進行中的寫作,獲得充分的表達。
陽﹕痛苦的根源在於反思,要重拾當年的愉悅,經已是不可能的事。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總是不停地說,但說說,都不曉得說到哪兒去了。這現實中的缺失一旦化作文字,就得反覆地一遍又一遍地掙扎說,直至充分掌握一句說話、一個詞語的準確意義為止。
玲﹕那麼,作品的好壞,該由誰來說呢。
陽﹕我想,作品的好壞,就交由讀者來說吧。我對文學的認識非常有限,我從未想過我的寫作跟文學有何關係,我無法談論不知道的事。閱讀黃念欣的評論集《晚期風格》後,才猛然醒覺,噢,原來評論家是這樣閱讀我們的。我不單被她的治學態度和深入分析深深吸引,我對你和黃碧雲的寫作,好像又有了較多的了解。
玲﹕你會想,文學評論,真是一門高深的學問。
陽﹕可不是嗎。有關於我的部分,原是不值得研究的,因此評論的價值,高於作品的價值。但作為同時期的作者,我、你、黃碧雲能夠在《晚期風格》中得到聯繫,讓我倍感親切和珍貴。
我將再閱讀你/我還會閱讀你嗎
玲﹕言語肢離破碎。我對進行中的談話,始終是誠惶誠恐的。
陽﹕過程中必定是既失去一些,又得到一些。那些無法說得圓滿的,將必仍會不斷地說,直至表達充分的含意為止。
玲﹕比如你的專欄,也是每天死去一些,但又每天增生一些。說起來寫專欄對你來講,可是破天荒頭一回的事。
陽﹕為了啟動靜止的引擎,我樂意從破天荒頭一回的事開始。儘管我最終的心願,還是寫作心愛的小說。
玲﹕對不少人來講,實在是期待得夠久了。當然,重拾未了的心願,不會是毫無原因的。
陽﹕一定不會是毫無原因的。十年過去,終於明白,單是苦苦思索是不成的,因為對從事寫作的人來講,總是提起筆來思考的。所以,要持續不斷地寫。要是我看來不再一樣,不是我改變了我的寫作,而是我的寫作改變了我。
玲﹕要是人們追問,寫作真的重要嗎?難道不寫不成嗎?你該怎樣回答才好呢。
陽﹕我會講,重要的不是寫作,也不是做的事,只是做。我比較喜歡做的那個我,至於最終將會怎樣,便不曉得了。
玲﹕不曉得啊,又哪裏曉得呢。不知道另一個十年以後,又怎麼樣。
陽﹕我渴望保持我的心。像軟心糖那樣,即使外表看來是堅硬的,但內裏卻始終是柔軟的。
玲﹕關於作者鍾曉陽,始終是由旁人來說的。我們從未有過這樣的談話。我將再閱讀你。就跟從前一樣。
陽﹕那麼。我還會閱讀你嗎。
鍾曉陽,原籍廣東梅縣,一九六二年生於廣州,在香港長大。 中學就讀於瑪利諾書院,畢業於美國密西根大學電影系。十三、四歲開始寫作,詩詞、散文、小說,都寫,已出版著作《哀歌》、《停車暫借問》、《流年》、《春在綠蕪中》、《遺恨傳奇》等。 最近於香港電台第二台《思潮作動》節目中受訪,可於網上重溫(http://www.rthk.org.hk)。
[文/鍾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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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樹人家有事
◎朱天文
人生似舞臺。那麼,我們的這個舞臺上,有兩棵桃樹,因為是臺灣桃樹,二月就開花了。兩堆霞雲底下住著的人家,姓孟,孟先生、孟太太,孟念湘、孟念祖。孟太太三十初幾,開家庭美容院,在簷前掛著方方一塊青天紅地的小招牌,一行電話號碼漆白色。記到社區一帶各戶人家的號碼簿子上,孟太太的稱謂成了「洗頭孟」。由此我們可知,當然還有豬肉趙、水電錢、雜貨孫、瓦斯李之類,百業雜陳。
孟先生今年六十六了,念湘讀小學四年級,念祖三年級,姐弟倆每天坐公車三站上下學。孟先生在公家機關做事,寫得好字,好四六駢文,長官的應酬信件、或婚喪誌慶悼唁什麼的,皆由他出手。去年連升八級做到簡任一級,還了當年五十歲上校退役的遺憾。這棟兩層樓房子,經過翻修加蓋,第三層留給他做書房,趕在秋末完工,連著他的升遷之喜請客。來了多少湖南老鄉同事,站在門前觀賞他的新家,瀝青大理石門楣,嵌著兩個泥金大字「攸廬」,四個小字「昶之自署」。人生走到這裏,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嗎?
有的,而且太有。孟先生的全部牙齒要重做了,前年孟太太準備了六萬塊錢給他去做牙齒,現在他不但分文皆無,聞知修齒費又漲了三千塊,令他苦惱萬分。
孟太太她呢,譬如她現在滿手泡沫的掛掉電話,回到客人頭上繼續抓捏,很懊悔剛才電話裏到底又沒講。孟太太一根直腸通到底,擱不住悶,對著鏡中的客人嘆氣道:「我先生的同事,打電話來正好給我接到,本來我想直接跟他說,唉不好意思,還是沒說,笨!」
客人倒不明白。孟太太道:「我要我先生問他同事,看他們那個單位有沒有事我可以做。我早知道,要我先生那種人去問哦,問到民國一百年也沒影,乾脆我自已來問,快多了。」
稍微吃驚的客人道:「不做頭髮了啊?」
孟太太道:「我先生,頂多再幾年就要退休,孩子都還在唸書,到時候什麼眷糧、減冤學雜費都沒啦,慘不慘。我要找個公家機關的事做,就不怕。禮拜天放假日還是可以做頭髮。」
客人搭搭話。問她生意好做不,孟太太道:「房子自已的嘛,這些椅子、桌子、鏡子,連那架護髮機,是我先生部下送的,我只管煤氣錢、材料錢,每月扣扣掉,賺個一萬塊有啦。」
客人道:「是啊,天冷,來洗頭的也多。」
「差不多。」孟太太道:「冬天洗頭多,煤氣費得多。夏天剪的多,連剪、連燙,才有賺。冬天一個月有時要叫到三桶瓦斯咧。」
新近,路口剛建好一棟公寓,底樓添開了一家理髮店,客人問她有沒有受到影響,孟太太樂了,道:「它現在關啦。你不知道!頭一個禮拜有影響,新來的,大家都想去看看怎樣,人嘛,都是這樣。我心想,好吧,給你半年時間,半年以後看你做不做得下去。哈,半年,一個月就關了。我就說,那個店,只會洗頭,自己又不會剪、不會吹,請人家師傅來,你不想想,我們這個地方,錢少了請不動人家,錢多了倒賠他還不夠,碰到好師傅人家自已去做嘍喚還來幫你做,神經病!」
客人道:「說的是。它隔壁那家服裝店,噯,怎麼開在那裏?」
孟太太笑死了,道:「名字又難聽,罔筍服飾!我去跟它老闆娘講過呀,要不然你就賣貴的,像舶來品那些東西,自己去挑樣子,不要多,一樣一種,要好看,別的地方不一定買得到的,就會跟你買了──沒辦法啦它那個程度,罔筍,挑也挑不出什麼好貨。要不然你就賣最便宜的,一百塊錢四件那種,可是你要批很多才賺,又會壓倉,賣不掉。老闆娘牛吹大咧,說她先生在萬華賣水果,一個月賺幾百萬,幾百萬她還在這裏開罔筍。店啊,關一定關的,就是看什麼時候關。」
「難怪。前面那個水果攤也是她家的?」客人恍然大悟。
孟太太撇撇嘴。道:「嘿才奇怪,她家的橘子,又沒比別人大,偏偏比別人貴,幹嘛,又不是義賣,誰買!來,沖水。」
客人躺到橫椅上來,瓦斯轟地開了。孟太太手腳麻利,給人洗頭一點不職業化,保持了家庭主婦的習慣,一個頭顱是一棵大白菜,生怕殘餘農藥不乾淨似的,搓洗得可真是不含糊,客人打心底舒服,喜歡來她這裏洗頭。孟太太生意興旺,身為鄰長之妻,享用了數年中央日報的免費贈送,兼做社區情報交流站。好不風光熱鬧。老實說,我們看不出她實在有何不足。
有的。我們不該忘記孟先生那筆做牙齒的六萬塊錢,它為什麼會失蹤呢?我們猜想,也許是跟那兩棵桃花有一點關係。到底有沒有關係,讓我們看一看桃花尚未開花之前,不,尚未變成一棵樹之前,甚至尚未萌芽衝出土壤之前,應該是孟先生掛了十年上校官階之後決定退役的那一年。那一年,孟太太從南部一家事專科學校畢業,一邊做事,一邊待字閨中。她的名字叫做黃淑簪。
淑簪的家裏務農,在他們那一代,黃先生只生了淑簪跟淑簪的哥哥一兒一女,確是少有的專。淑簪生來大聲笑,大聲講話,滾厚結實的身體,五官秀翹,緊繃著一弧圓致致的高額頭。因為好友阿碧在臺北瑞祥建設當會計,邀她來玩,樓下是工地辦公室,樓上租給兩名光棍。她跟阿碧白天守著辦公室,沒人來就唱歌聊天,下班後兩人去逛街看電影,如此玩了四天才回南部家。孟先生有時在辦公室翻看報紙,看完便上樓去,衣著光潔,飄瘦一個人,凹癯癯兩隻深目。阿碧秘密告訴她,某某廟前柱子上刻的兩行詩句並非某某人題的,實出孟先生所撰,兩人於是替孟先生抱不平。
淑簪回家不久,接到孟先生來信,嚇她一大跳,用功讀了幾遍,雲淡風輕總也讀不透它,然光是那俊挺的墨藍鋼筆字,一輩子從來也沒人這樣寫信給她,捧在手中,她只覺不勝其重。很願意回信給孟先生的,一封信幾天撕撕改改還沒寫成時。又接獲孟先生的第二封信,比較讀懂了,說阿碧跟他談到她,他才知道她曾經代表學校參加南部七縣市獨唱比賽得到冠軍,非常讚美了她。
這次她很快寫了回信,敘述家專三年,有兩年半在唱歌,又擔任合唱團女高音,樂隊吹小喇叭,家專畢業時,包括校長訓導主任在內的所有老師都勸她去臺北考音樂系,但父親不准,說女孩子唸音樂沒用,遂放棄了這條路。淑簪原也不認為有任何不對,她是女兒糊塗,可是黑字寫到白紙上,彷彿她的人一點一點被寫了出來,連同她初初的青春與哀愁,也都一起被發現了,她忽然悲傷自己沒有去唸音樂系。但那悲傷又漲滿了快樂,她竟不覺在期待孟先生的來信。比她回信更快的回信來了,整厚一疊,展開是長長一橫卷,她為眼前這張雪白無瑕的宣紙,美麗的毛筆字,和焦甘的墨香,真想嚎啕大哭一場。
如此孟先生寫了一年的信,淑簪便要嫁給他。
黃先生難過極了,一個同齒之人平白竟要變成了自已的女婿,無論如何他不能接受。此時我們尚不知,孟先生對淑簪其實還隱瞞了五歲,換言之,他非但不與黃先生同齒,且比黃先生多五齒。
孟先生來過淑簪家兩次,兩次黃先生都擺明了不歡迎之色。孟先生平生不做二事,一不看人眼色,二不求人,此番仗著反正語言不通,變常逆道拼上老臉不顧了。頭一回來,喝了茶就走,都聽淑簪在講話。第二回邀她出門拜訪朋友,孟先生道:「我有個老同事在臺南,淑簪小姐也認識的。」
「我認識?」淑簪驚笑起來。
孟先生點頭道:「我跟他說起你,他也知道你。」
淑簪驚恐道:「誰啊?」
孟先生微笑道:「我跟他只說了你的名字,他說就是她呀很會唱歌的那位學生不是。淑簪小姐你看你多有名氣。」
她急問是誰,孟先生道:「你們學校的老師,教你們三民主義。」
淑簪洩氣道:「他啊,曾炳義。他上課眼睛都不看我們,頭抬得喔,這麼高,對天花板講話!」
孟先生蠻尷尬,仍道:「他很高興我們也認識,說畢業以後就沒見過你,要你去他家玩呢。」
在三民主義老師家裏,孟先生照樣寡言,淑簪和老師話當年,老師不斷向孟先生誇讚她,更向她誇讚孟先生。那個下午孟先生只是盪漾著笑容,坐在小几的一盆水仙旁,嫩黃水仙紮著大紅繩頭,幽幽吐香。一輩子,這樣的一刻,能有幾回?淑簪很快樂老師當她已是大人,談著大人的話題,而今天這樣的場合,是孟先生給她的。她轉頭笑嘻嘻的看向他,豈不是,正是他。
孟先生送她回家的途中,她問孟先生:「你在大陸有沒有結過婚?」
「沒有。」孟先生說。問她:「為什會這麼想?」
淑簪道:「曾老師就有啊,所以他到現在都不結婚。我想你們差不多大,不知去道你是不是也有結婚。」
孟先生道:「你很活潑。炳義也說,你家裏不像事農。」
淑簪道:「我初中鋒頭就健喔,演講比賽、朗誦比賽都是派我去參加。我每天早上把制服燙得筆挺,皮鞋擦得亮亮的,愛這樣。很多人都以為我是外省人咧。那時候就像現在這樣胖胖的,很多男生追我,騎腳踏車跟我跟到家,幼稚死了,一個都不理。」
見孟先生不言語,她又另闢話頭,道:「我讀家專時候,整天唱歌比賽,書都沒唸,剩半年要畢業考了,連珠算三級的程度也沒有,不拼不行啦,才把一、二、三年的功課拿出來一起讀。每天晚上到救國團補習珠算,補到九點半完,然後自已一個人騎腳踏車回家,騎四十五分鐘,路黑漆漆的好可怕。後來考試,就三級二級一起給我考過了。」
又道:「剛才你說我家不像做農,以前也有人跟你一樣說過吔。初中我通學嘛,有一天在月臺等車,好像站長樣子的人過來問我,父親做什麼的,我說做農,他不相信,以為我爸爸當什麼長。我回家跟爸爸講,爸爸教我再碰到那人就說他是海軍陸戰隊隊長。」說著,淑簪逕自笑不可抑。孟先生卻迷惘不知笑點何在。她補充道:「那時侯我們家養好多鴨子,用六、七個工人,爸爸當工頭,所以他自己叫兩棲部隊。」
兩人笑了一陣,淑簪又道:「我爸爸跟我很好,有話比較跟我講,反而不跟我媽講,以前他去哪裏都帶我去,有一次載我去看豬公比賽,我坐在腳踏車後面,半路掉下來他還不曉得,一直騎到鎮上才發現咦怎麼沒有人,嚇得半死,原路騎回來,到家看見我在吃粿仔。當時我掉下來也沒哭也不怕,自己就走回家了。」
孟先生笑是笑,仍無話,淑簪歎一口氣,笑道:「我的事情都講光啦,你的不講。」
半天,孟先生才道:「淑簪小姐連我的心意還不明白麼。」
淑簪仰頭望他,傻傻笑起來,家也到了。她怎麼會不明白,編號到七十六的信件,兩趟迢迢千里來看她,這些不是的話,那還有什麼是。當然我們也很明白,即使最露骨的表示,孟先生寫在信上的亦不過就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淑簪沒有跟孟先生講父母反對他們交往。她選的,她喜歡,她執意要,在她的想法中,再沒有比這個更簡單應當的邏輯了。父親跟她翻了臉,警告她孟先生一定牌打得兇,沒錢。她去求母親,母親折她不了,只好幫她向父親說情,說得鬆動時,她便寫信告訴孟先生,請他替她作主。
孟先生由三民主義老師陪回來家裏提親,擇日訂婚。黃先生固然國語不靈光,此時根本是拒絕發言,德春叔在他們中間翻譯圓場。黃先生開出的聘金嚇死人,估計孟先生一名外省郎,退役軍人,沒基沒業的,非打退堂鼓不成。黃先生只是未嘗估計到,孟先生有一個頗為龐大的攸縣回鄉會,以及平時孟先生樂善好施結交來的同事緣、長官緣,所以訂婚之後,便開始準備各種結婚事宜了。
黃先生悔恨不迭,揚言不發帖子,不請客,壓根兒不承認這樁婚姻。他是真的透頂傷心,當面也發了傷女兒心的話,譯成國語是這樣:「我沒有臉請客啦,講請來看新郎倌是個老頭子,人家會笑,笑你這個鴨仔寮的阿善伯,女兒嫁不出去啦,嫁了一個老頭子!」
淑簪遂決定在臺北公證結婚。臨到前一晚,黃先生甚至仍不肯隨太太上臺北。德春叔奉黃太太召,適時出現來勸駕,正告黃先生,女兒只有這一個,終身大事,為人父者不參加,現下是鬧氣,以後就成憾欠,隨著年歲老大而與日加深的憾欠,何苦。講到傷心處,黃先生乾乾掉淚,做人一場真是白費。
婚宴設在英雄館,孟光生那邊請了三十桌,南蠻鴃舌之音沸騰。黃先生這邊伶伶仃仃,湊上他們臺南來的人,一位三民主義老師,一位市政府主任秘書,連此二位,究竟也是孟先生的人情,黃先生心中的苦呵,火熱水深自然不必說了。淑簪簡直不敢看父親,眼波偶爾捎到,心裏也難受。
輸家黃先生,但我們的贏家孟先生,可也險贏,贏得個光不溜丟。孟先生三十幾年來不曾作打算,每月薪餉領到,分文不存,擱在口袋裏,吃喝玩樂他已習慣搶付帳,借錢給人也不記得還沒還,如此活到五十歲,改了常,想要買棟房子。孟先生等不及差四年才到退役年限,先退了,領得退休俸買房子。蓋到第六期工程時,認識了淑簪,光聘金尚不足,他臉又薄,嘴又硬,跟朋友開不了口,幾幾要敗下陣來。幸好鄉親朋友同事一旦聽聞昶之有了女朋友。意欲結婚,皆自動還債的還債,送錢的送錢,都說:「欠著,反攻大陸再還吧。」因此才把婚事辦成了。
結婚初兩日,新屋子人來人去沒斷過,全是孟先生的朋友,待她又熱絡又客氣,總說孟先生的湖南騾脾氣在他們當中最出名,請她多包涵。有一次她招呼一位袁先生喝茶,孟先生不在場,袁先生聊天告訴她,孟先生的人,是部下畏服他,長官器重他,可同輩呢,知道他脾氣大,但凡讓避些,也就相安無事。
紛紛云云,帶著濃厚的鄉音講出來,淑簪大致聽懂一個意思,高興這屋子是她的,地方是她的,她跟孟先生一起在他們的屋子裏款待客人。眾人看見的新娘子,嘻笑明朗,紅球球的兩頰,光致致的高額,也不知該是老孟的福惠,還是老孟的禍水。
因為淑簪聽見來幫閒的朋友中有一位叫老譚的,老在人前說:「昶之他太太啊,頂能幹,管三個家。」也聽熟了,晚上人客都散後,兩人燈下對坐,淑簪想起來便問孟先生:「誰是永之他太太?,」
孟先生唬道:「你聽誰說?」
「老譚。」淑簪學著那鄉音道:「永之他太太啊,永之他太太啊,頂能幹,管三個家。」自笑不已,復問:「誰是永之?」
孟先生不語,一雙窪目奸壞奸壞的釘著淑簪死看,半天,笑道:「這個寶,老譚這個寶!」食指到杯中沾了茶水,在他們中間的桌几面上,寫了一字「昶」,考她:「怎麼唸?」
她大膽唸:「永。」
「錯,」孟先生道:「讀廠。」
「廠。」她跟讀。孟先生教她:「昶,永日,白天時間很長的意思,叫昶。和暢快的暢通用。」又釘住她臉笑,道:「昶之是我的字,老譚他們作怪,叫我永之。」
淑簪想,那麼昶之他太太是她嘍,呆呆在想著。
孟先生搖頭笑道:「老譚,個死寶,他扯那些幹什麼。」執起她手,委婉道:「我本來是想結婚以後再慢慢告訴你,老譚倒先說了,我就告訴你吧,老譚他是我大陸那個太太,她的表哥。」
淑簪愕然,傻了半晌掙不出一句話。孟先生有些失措,道:「那不算數的喲。人在那邊,有等於沒有。這麼多年了,等於沒有嘛,你別在意。」
淑簪道:「那為什麼說沒有結婚?」
孟先生我、我、我的,我不出二字。淑簪道:「有結婚又沒有關係。那是過去的事情,我只是問你一下,你騙我,就是你自已心裏有鬼。」
孟先生見淑簪並無生氣的樣子,放了大半心,道:「我怕那時候如果講實話,你不肯嫁我了。」
淑簪不悅道:「反正先娶來再說。就跑不掉了!」
孟先生道:「話倒不是這麼說。我沒存心要瞞你,是真的。」
淑簪悶悶的不講話。孟先生自覺去了時機,撲得一臉灰,越抹越不是,霧霧的很不適意,跌足嘆口氣,臉也掛了下來,竟變成在生氣似的。淑簪一駭,心想擺哪門子臉色給她,自己父母親還沒這樣對過她,鼻頭一紅,淚水就漲上來。孟先生心急,惱自己不成事,哄慰的話出來卻變成咆哮:「你哭什麼呢,唉,你這是哭什麼呢。」
平生未見,淑簪又驚又氣,不懂好好一個人怎麼變臉就變臉。越發痛哭流涕起來。孟先生萬分狼狽,鎖著凹目長眉扎坐在那裏,等她哭差不多,道:「不要哭了,睡覺吧。」
淑簪難過極了,不言不語,跟平時的她完全走了樣。孟先生從來無人拂逆他,心想獨居了半輩子,老來倒頭去伺候人家顏色,也是自己討的,不能怪誰,宛覺悵然,怔怔坐了半夜,自去睡了。淑簪過到下半夜,也只好睡去。
這以後,更為了諸般日常瑣碎,常起爭執,而且淑簪發現孟先生除了黃帝脾氣。還有一件毛病,愛打牌。對門住的熊太太,說又是孟先生大陸那個太太的表姐,三天兩頭搭牌局,站在門口,隔條馬路朝他們家喊:「永之,位子替你留啦,茶泡了。」碰到星期天,從早上打到夜裏一、兩點,硬是活生生把淑簪撇在家裏一整天。淑簪講他,他寒著臉不應,催急時,乾脆推開紗門跑了。
她的確不知孟先生的性情和習慣,事先如若相處機會多,準也不會嫁給他。人生的滋味還沒嚐到呢,糊里糊塗她便有了兩人的孩子。恨上心來,她也起過跑掉的念頭。有時站屋後陽臺曬衣服,望著山坡地大片野芒在,在灰金的陽光下吹搖,一波波翻著銀,跑掉的念頭便會膨脹得像一個龐碩無比的汽球,她只需腳尖輕輕一抬,就可以送出欄干,遠走高飛。
幾次,幾次留住她的唯一理由,是她的父母親。當初人是她選的,自個要的,父親都吃下了。如今她自個又來翻悔,黃淑簪,就算她做得出,她置父母於何地?她輸不起這口氣,要想法子扳回,非把孟先生扭回來不可。
她看見一座挖土機,吱吱的發出噪音,伸著怪手在坡地上掏土,笨拙緩慢的掏一點土,掏一點土,裝進它旁邊的卡車裏,覺得自己的決心下得真苦,真磨難,就跟挖土機一樣,要把生活中的現實像砂泥,像石塊,一點一點吞進去。老譚向她道:「不錯。永之說,淑簪不錯,跟她大聲的時候,她倒不頂我,不會跟我吵。」她聽著,苦苦的居然也笑得出來。
生下女兒坐月子期間,母親來臺北照顧她,一次又為什麼小事,孟先生跟她大聲,吼得臉紅脖子粗。過後母親問她,孟先生平時都這樣嗎,有話好好說,為什麼要大叫大嚷,很痛她,教她不要太讓,讓慣了,越欺上頭來,受苦的是自己。母親住不稱心,早早回南部家了。
淑簪氣得胃痛,恨丈夫當母親跟前不給她面子,送走母親,回來就找孟先生理論。孟先生哪見過女人對她頂抗,如熟蝦暴跳,揚言要告給她父親,抓回去好生管教。淑簪心裏好笑死,想他豬油蒙了眼,不曉形勢在哪兒咧,冷笑道:「你算了罷。我爸我媽從頭到尾就不要我嫁你。我們不是沒人要,嫁不出去。是我挑的,不是你挑我,今天我才曉得我笨,看錯人了,我笨!」把當初結婚內幕一股腦抖露出來,抖得孟先生倒插雙眉,披髮撒毛的,瞪著兩隻烏精大眼,啞口無言。
隔些時辰,她想想又來氣,把從前孟先生寫給她的信,全找出來,在後門口生了一盆火,燒信。燒一疊罵一句:「寫的廢話,謊話,都是狗屁!」
孟先生起先在門裏看她燒,面容霜青,顫索索抽搐。後來推門走出,立在盆火邊又站一會兒,彎腰揀起一封信,歎道:「寫些什麼東西的我都忘啦。」拆開看,看看卻失笑,放回去,任淑簪都燒得寸字不留。
日後袁先生也曾告訴淑簪,「有次我看老孟跟你講話的樣子,後來他送我坐車,路上我就對他說,你怎麼跟老婆講話像下命令吶,老婆又不是兵,床頭人平坐平起,跟你是平的。我這樣講他,他沒吭氣,不然一定要回我兩句,可見他心裏也承認了,同意我勸。」
淑簪笑道:「他說咧,他爸爸都沒管過他,現在弄來一隻母老虎管他。」
漸漸地也發現孟先生一個弱點,可拿來制他,他就是怕她跑掉,跑掉的話,大家不會罵她,只會罵孟先生脾氣臭,留不住老婆,該的。如今大家稱讚孟先生福氣,娶了個老婆會持家,結婚兩年替他生下一子一女,他便是死撐也要保住這個面子,就怕她跑掉。
孟家客人多,淑簪再怎麼不快孟先生都是人後的事,人前她總招待周全。又向老譚學來一樣家鄉辣味名菜,市面館子吃不到,叫血糊鴨。她的血糊鴨比任何一家同鄉做得都好吃,因為關於鴨,她娘家最多時養到萬餘隻,父親每年兩季稻收不在家,領著長工們從屏東趕鴨子,一路撿吃稻割後田裏的穀子,吃到臺中,小鴨成大鴨,全部賣掉,做得一筆生意回家。故此單選鴨肉,淑簪就分辨得出,蕃薯飼的鴨,肉質粗糙紫紅色,穀糠飼的鴨,細嫩血紅色,才是上品。番鴨太大的,骨頭粗硬不好,她買飼養九十天左右的肥嫩子鴨,剁時先把硬骨頭剔出三分之二,做鴨骨湯,一鴨二吃。眾人吃得茲茲嘖嘖,誇揚她,孟先生道:「你們說她好,不知她兇得來咧,好壞脾氣。」
她立在一旁咪咪笑著,道:「我壞脾氣,信不信?有壞得過他,你們信不 信?」
「不信,不信。」眾人同聲合唱道。
孟先生居家無事,客廳轉轉便說她:「家裏書這麼多,你一本都不讀。」
淑簪好氣又好笑,罵他:「我哪有時間讀,每天急得熱鍋上螞蟻一樣。薪水就那些,每天想辦法變錢出來,我心都揪在這裏,讀屁。」又道:「你給我少打點牌差不多。爸那時候說你打牌打得兇,我還不信咧。」
孟先生道:「他怎麼知道我打牌?」
淑簪道:「你呀,食指和中指的指甲,黃黑黃黑的,爸說,就是只顧打,煙不抽,夾在手裏,燻都燻黑了。」
她不能不為往後的日子打算。結婚初時,孟先生把她當小孩,說她啥事不會,樣樣過問,皆要經他看過才做准。往後一旦不管。可又撇得乾淨,成日打小牌,與友人聯詩作對,越活越回頭,變了他才是小孩子,過今日沒明日。淑簪心焦孟先生再做幾年退休後,又沒有退休金,一家生計天哪,老的小的都得她擔下。跟孟先生提及,不是說到時有辦法安插她去做事,就是說他絕不會這麼快退休,部裏有人,會幫他延簽年限。淑簪想東想西,給她碰到吉林路二家麵店老萬,意圖把店出讓。她盤算一下,向父親借了錢,二十萬將店頂下,賣麵。
孟先生聽見她說,眼都直了,定不准她。孟先生搬出背景,他祖父在清廷當官,父親放大學執教,生他跟妹妹竹貞二人。他帶筆從戎,黃埔十八期騎兵科,幹到上校,年輕時,多少單位搶要他,津貼就比別人多一倍,論資歷,排隊也排到了將星一級。林林總總,總之是不准她賣麵。
待她這邊的房子租客也找著了,那邊的店面諸事也安排當了,羽翼已成,孟先生連意見的餘地也無,只好遜位,舉家搬到吉林路去。走前幾天,他們發現山坡側有兩棵齊腰高的木本植物,孟先生辨是桃樹,淑蠻主張把它移進家來,萬一它日開花結果,也是自己的。肥水不落外人田,夫婦倆遂將桃樹扛回家來,種在後院當心中,囑咐房客那是桃樹,結桃子的,供吃,不妨善待它。
那麼我們不免擔心,淑簪做得來麵館生意嗎?她仗著家專學的烹飪,又修過團體饍食,老萬且傳授了她許多做麵祕笈,所以並不怕。
偏偏孟先生,食客越多越需幫手恃,他越往屋後躲,逼不過厚著面皮出來算賬,三回倒有兩回算錯,要他切滷味,牛肚十塊錢幾根的,他切一碟,後來只好免了他的差。生意做旺起來,雇了兩個人,加上她母親北來家中幫忙,仍然不敷用,為此黃太太又要看不順眼女婿,怪他只享清福不幫忙,淑簪哼道:「算了算了,秀才,越幫越忙,少來少麻煩。」
(未完)
↧
August 22, 2006, 11:18 am
柯那一班
◎朱天文
一
事情已經結束。
失蹤的王啟松自己回家了。王啟松的母親打電話通知校長,說孩子可憐,躲在家後面竹林裏,淋了一晚上雨。
校長淡淡把王母的話轉給她,終究是有責怪她的意思。她收拾好手提袋,趕十二點二十那班慢車回萬華,校工跑來叫她聽電話,仍是王啟松的母親。說:「阿松跟我都承認啦。老師啊對不起,我的孩子,以後還是要麻煩你啦。」
她道:「現在已鬧得全校知道,由學校決定吧。」掛掉電話,她哭起來,哭得很慘。
又一次,她不想幹了。人都走光了的學校,烏漆沈沈,南邊颳來廁所的阿摩尼亞味,以及種在廁所旁邊夜來香野蠻的臭香,令她窒息。整個環境是這樣的。她蹦珊走出行政大樓的時候,雨已停止,從黑處跑過來一條人影,是柯文雄,空便當盒裏的鐵匙跑得光噹響。問他怎麼還沒回去,柯文雄說:「路好暗,我陪老師走到車站。」「晚飯吃了沒?」「吃了麵。」柯文雄打開書包。拿出一個麵包給她,說:「我想老師也沒有吃飯。本來買了三個麵包,可是剛才我又餓了,吃掉一個,後來又吃掉一個。只剩這個了。」「你吃吧,老師不餓。」她不爭氣的叉哭了。破爛的身心至少有一點活轉回來。柯文雄問:「王啟松是不是會被記過?」她一直沒有講話。記過會造成正面的傷害。不記過也成了這樣的局面,也許是她也有錯。柯文雄陪她速速走下山,抄捷徑,草濕露重,一身水洛潛的,在月台上站了不一會兒,車就來了。很像昔日彭鏡送她,她送彭鏡。她對柯文雄最初的印象,是一次發國文成績,柯土來領考卷,當面就把那張三十七分考卷暴戾的揉成一團。她叫他回來,罵道:「三十七分,下次你給老師考七十三分。回去把考卷燙平,明天交來!」柯文雄分在普通班,坐教室有側角落,和他左有兩個虎頭熊腰號稱鐵三角。他們國二國丈會給她帶,升上國三,仍是她帶。她身兼國二實驗班導師,王啟松上學期原在普通班,保持第一名的優秀成績,這學期便調升進她的實驗班來,吊車尾。王啟松很拚,不孝雖然成績平平,兩次月考卻都上了前十名。她眼見原本就白淨的王啟松,越變得哲哲蒼蒼,青色的血管在表皮底下根根浮凸出來,她但願這個孩子真是不要太拚了。春假放完後,柯文雄突然來找她,說想要開始捻書,「剩下三個月,拚聯考, 有沒有希望?」她看著站在辦公桌前的柯文雄,想起學校運動會時,四百公尺他跑第一名,男生們噓他,罵他「帥得叨!」他是那種愛現愛現的孩子,掛在胸前繫著校慶紀念牌的藍色繩帶,就他一人綁到頭上去。飄揚飛跑的樣子,很多人都想揍他。何況她又不是他們班導師,數次教訓告訴她,不要再撈過界。她拿些鼓勵的話打發他了事。可是柯文雄提出了要求,希望老師來監督他進度。乏柯文雄的班導師不孝,去年才從學校結業,青冬冬的下巴殼未脫稚氣,一天不刮鬍子就成了虹鬢客。他帶的柯那一班普通班,蟬連每週整潔比賽的最末一名,週會上頒獎之後,照例要公佈陪榜名單,以示警惕。有一週他們連秩序比賽也包辦了,雙料末軍。那一週她發現,每天放學後,門窗緊閉的三?八教室裏面,總有好一陣子兵兵兵兵響,她去察看,原來是不孝鋤著掃把在掃地,椅子都搬到桌上了,──一屋子煙沙滾塵的,嗆死人。次日上他們課,她把這一幕慘狀描繪出來,諷喻他們要學會自愛,學生幾乎是齊聲唱諾道:「我們老師今天沒有排桌子。」叫她又好笑,又好氣。那是教歷史的不孝,和她聊過,做完一年實習生,拿到畢業證書,他不想再教了,「學生程度這麼差,天天跟他們一起,我一直在退步,退,退,退,很恐怖的感覺。」不李家中堅決反對,掙來的飯碗好端端把它丟掉,還要賠一筆錢,又沒找到其它職業,不看看每年普考高考擠破頭參加的人有多少,他幹嘛!不孝不依,對她說:「就算幾年沒錢賺也沒關係,我還年輕,賭得起,可總要給我看到我有成績,以後有希望。呆在這裏。只有完蛋。」多久前的事,好友小蔡從左營寫信給她,夾了一張白挺海軍服站在檻首遠眺大海的照片,寫道:「你要做一個老師,就要做到萬世師表,我會回來向你行一個最漂亮的軍禮。」小蔡不會明白,她第一天上課就駭呆了,國中一年級的學生,他們甚至不知道蔣中正名介石,浙江奉化縣人。她足足呆了一刻鐘,把昨晚準備的教材卜師大捻書時學來齣那一。大套教學法,全部擱下,一包包告訴他們,哪裏哪裏 重要,用紅筆在旁邊劃一條線,對啦,劃下來,要記住。地也無法相信「愛的教育」這個真理叫她怎麼去愛?男生班這些男生,個頭全部比她高,如猿似熊,那充塞在教室裏的汗臭、體味和憊懶蕪亂,經常使她灰心得從太陽穴一陣陣脹疼到後腦枸。曾經她教到「子產執政,鄭人欲殺子產」,居然有學生在課本空白的地方寫著,「我欲殺康懷萱。」當下她是忍住,走回講台繼續講解課文,沒兩包話,竟就機伶伶一顫,委屈得哭出來。過後她解嘲:「拿我和子產比,這個老師還當得員成功。」要殺她的程火耀,學期結束時跑來跟她說「對不起,老師」,她仍不會相信那是愛的感化。有時她覺得,其實只是人跟人的對待和相處,哪有那麼多的愛。倒是眼淚多,哭出來的江山,學生們都跟她親近。但是一年比一再老師」,她仍不會相信那是愛的感化。有時她覺得,其實只是人跟人的對待和相處,哪有那麼多的愛。倒是眼淚多,哭出來的江山,學生們都跟她親近。
但是一年比一年,與人相處越難了。母親偶爾來臺北住,還不斷問起彭鏡。以前彭鏡打電話來,大嫂永遠是熱心過度的替她拉攏。不是她多心,也曉得大嫂盼望她能夠早日嫁掉,小姪兒大了。總不能還跟哥嫂擠一個房間睡覺。由不得她想嫁不想嫁,曾幾何時,怎麼就變成了一件公眾的麻煩。
她心底羨慕小李,想他是男人,跑得開。她現在可以賺錢了,如果不做老師,還真不知道能做什麼。
當她告訴柯文雄:「你要跟老師一起讀書,就沒有回頭的餘地。」下意識裏,不定她是講給自己聽的,為說服自己什麼。
三
柯文雄每天放學後來辦公室,做兩份三份模擬考卷,做完一張她改一張,訂正完錯誤才回家。柯伏案考試,她批週記或作文,聽見三年級的實驗班還在上課,下週要英文模擬考試比賽,教英文的江老師自己帶三○三班,非得第一不行,留校給學生溫書考試,有時突然暴風雨前的寧靜,跟著一陣竹條劈劈劈打得抽響。她每吃一驚,抬起頭,最怕看見黃昏滿室。各張桌子上積堆著高高疊疊作業簿子,空蕩蕩少人的辦公室,有一種荒蕪。幸好柯坐在那裏,起勁的做考卷,她才漸漸心定下來。
常常是這樣,面對講台下那些孩子,拔長中還未長成形的軀幹和頭顱,充滿了精力跟無知,永遠在蠕蠕騷動,她必須從當中找到至少一張能夠互通聲息的臉孔,當做定點,然後她才能夠平靜不受挫的把課講下去。王啟松便生著這樣一張臉孔,戴細邊眼鏡,嘴唇有菱有弧。
王啟松的爸爸賣豬肉,一家女孩子,唯他一個男生,么兒。很自律向上,從普通班升進實驗班,才二年級,看他拚的樣子,還有一年時間呢。她不時在他週記上批更多一些勉勵的話,上課當中常常望到他,那張單薄知性的臉,也總給她回應。
先是辦公室裏聊起來,英文老師說:「王啟松月考考了那麼高分,小考成績那麼差。」
日後,是數學老師在登記成績,忽然覺得王啟松的那張卷子,不是自己批改的,來找她,指給她看卷頭分數道:「八十八分,底下這一槓,很奇怪。你看別人的,喏,這幾張,都沒一槓。」
她注視那兩個鮮紅的8字,底下斜斜打了一筆橫槓,仍沒有懂。數學老師說:「我的習慣是從來都不劃這一槓。」
「那是誰改的?王啟松?」她問。
幾位老師把卷子翻找出來查看,倒沒什麼,唯英文卷子已發還學生了。一時間大家議論紛紛,研判結果,推測是每堂月考完後,該科多餘的三兩張試卷,都會被學生要去對答案,王啟松取得一份後帶回家,重新填上答案,再用紅筆批改,打上分數,然後設法與原試卷交換。問題是,他要花多大的功夫和心力。儘快找到更換試卷的時機。推測至此,老師們皆無法置信,這是一個國二孩子可以勝任的事情。
隔堂,英文老師想到一種可能,她住學校近,晚上收了若干學生在她家裏補習,王啟松也參加了補習。她通常把試卷帶回去改,學生們也有鬧著先睹為快要看成績的,說不定王啟松就趁亂用了這個機會的呢?辦公室又一陣紛云沸揚。
四
挨到第二天,她決定找王啟松來問。利用作文課下半堂,她暫借空著的保健室,找同學叫王啟松來,導師要個別談話。
她等王啟松來,很難受,像磨砂紙在心上礪礪的擦過來,擦過去。像她最後一次見彭鏡,當她察覺出跟彭鏡不對的時候,她要知道為什麼,想見彭鏡的慾望排山倒海向她打來,打得她簡直顧不得羞恥,沒預先電話告訴彭鏡,就搭了中興號去臺中找他。頭次到中港路彭鏡的住處,也是他的公司,家徒四壁,鋼灰辦公桌散置其間,電話倒有三、四架。
彭鏡乍見她,大吃一驚,竟無歡喜的意思。把她安置坐下,正要講話,電話鈴響,去接。一位小弟模樣的青年替她沖了杯熱茶,彭鏡打完電話,面對她坐下,才開頭說:「怎麼突然跑來了?學校上課──」又是電話。之後就像這樣,寥寥寒暄不得幾句,夾雜著彭鏡突然怒聲道:「小林電話你接,說我不在!」結果還得他接。交代著出貨的專,一堆她聽不懂的數目字和術語,嗡嗡在她旁邊膨脹。
她垂眼俯瞰桌面,玻璃板下壓著亂糟糟的名片、雜誌撕下來的一角廣告、電話號碼,以及許多照片。待她看出照片裏有彭鏡,幾張是一夥人青春喧鬧的郊遊照,幾張是彭鏡和一個長髮女孩歡樂的合照,女孩即使在團體照中,也顯得搶眼,而總在彭鏡旁邊。
這就是她要的答案了麼?幸好她手中捧著一杯熱茶,她咬住杯沿彷彿在喝水的樣子,極力控制住一湧而上的淚水。彭鏡講了很久電話回來,故意的,或是隨意的,把一份報紙跟汽車雜誌什麼的丟在桌上,蓋住了那些照片。
她告訴彭鏡,她幫家裏來臺中辦事,因為她父親在做面霜,菲律賓已來了十二萬瓶訂單,他們借了一名藥劑師的執照,順道來看他。說著,便起身告辭。
彭鏡無論如何要請她吃個飯。午后一點半鐘光景,她還沒吃,彭鏡也說沒吃,雖然垃圾筒上浮塞著白色寶力龍便當盒和用過的衛生筷,昭昭可見。
他們拐了兩條街,去吃西餐,兩人隨便叫,結果叫了兩客黑胡椒牛排,結果兩人根本吃不下。越吃越多,越吃越久,碟碗清鏘相碰。用不慣的刀叉鈍鈍割著八分熟肉,好像鈍鈍在割著心。有一晌,彭鏡決定要表白什麼似的,啞聲說:「懷萱,」但侍者來替他們高腳杯加水,滴瀝瀝注滿了冰水的杯子,滲著晶盈的珠霧,彭鏡卻又無話了。
向來彭鏡訥於言,但這個當口他連隻字片語還吝嗇,任由時光從他們之間泥泥輾去。最後侍者來問他們紅茶或咖啡,他們叫了紅茶,已沒有任何機會再給他們了。
他們不約而同望向人字帷幕半遮的二樓窗外,隔斷了市聲,塵灰藹藹,一切擲地無息。遺憾,有些人的是響亮的,而他們的,卻是不明不白的萎棄於地。這個污暗灰悶的記憶,很難把它忘掉,比失去一次愛情,更令人不堪。
彭鏡說:「有車,公司的車,我回去開來,送你去藥劑師那裏。」他很不自然的講著,臉漲得青紫,因為曉得並沒有什麼藥劑師那裏。
她謝謝了,彭鏡竟又掙不出別的言語?她說:「我坐計程車去,在育英街。」那是小蔡的姐姐家,小蔡用過這個地址寫信給她。
彭鏡站在馬路上為她招草,險不被輛摩托車撞倒。她現在想起他那招車的手勢和身影,渙散落魄,像風中一枝蓬亂的稻草人。她不曾磨滅的苦楚中,一起也包容了彭鏡這個人。
三
有著藥辛氣味的保健室,她正站在磅秤上觀看體重,久久,已不知觀想到何處去。有人喊她老師,她回頭見是王啟松,喚他進來坐下。
她道:「老師跟你們說過,你們要做壞事的話,先讓老師知道。如果從訓導處或別人誰那裏來跟我告狀,我才知道的話,那時候老師就是想幫你們也沒辦法了,對不對?」
王啟松不迴避她的注視,點點頭,正如上課當中望向他時那樣。頃刻間她覺得老師們的推測是否都錯了,幾乎不能把約談繼續下去。她看著橫立在屋中的舊白屏風,呆呆一陣。可是王啟松在等地,她便把桌上一冊黃色講義夾翻開,抽出那張數學考卷,移到王啟松面前,說:「你對老師要講實話。」
王啟松瞥一眼考卷,那張臉,她但願一輩子不要再讓她看見第二次的臉,說明了事實。但他說:「我的考卷呀。要幹嘛?」
她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激動了起來。「鄧老師告訴我,這張考卷不是他改的。」
王啟松表示不懂。她重重點著八十八分下面的一槓,顫抖道:「鄧老師他不會打這一槓,從來不會!」
僵持良久之後,她比較平靜了,說:「告訴老師,你是不是把考卷偷換過?」
「我沒有。」王啟松說。
「沒有嗎?」
「沒有。」王啟松辯道:「有些老師也沒有自己改考卷,很可能找別人幫忙他改啊。」
她厭恨起眼前此人,說:「你為什麼要騙我。」
王啟松說:「我沒有。」她刷地抓起考卷,塞到他身上,怒道:「你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再來辦公室找我!」
王啟松走後,她癱跌在椅子裏,那個污暗灰悶的感覺,再度自記憶深穴中爬出,濕涼的將她纏住。
下午第六堂下課,同學跑來辦公室,說王啟松不見了,書包還在抽屜裏。第七堂課,仍不見人。有同學看見他像是往後山去了,她帶學生上山找,臨晚下起雨,解散了同學們,回到辦公室,打電話給王啟松家,問他回家沒有,如有消息,請通知學校。
學生出了事情,辦公室一直喧騰到夜晚,光是王啟松家裏就頻頻打來多少詢問電話。最後剩下幾位主任和校長留守,各據一角座位,等待音訊。總之,是她康懷萱闖的禍,那沈默的空氣,與慘澹的日光燈下每張嚴肅的臉,沒有任何人能幫助她。
她又接到王啟松母親的電話,語氣很壞,扯了些他們王家只有這個兒子的話,說:「孩子犯錯你就記過好了,為什麼要審問他──」接著是他祖母,搶過電話罵她:「我孫子要死了,我也要你死!」
此刻她在火車上回家的途中,真希望她的聽覺只是一支錄音帶,可以洗掉,洗掉那些釘在她耳上的毒咒。
回家,她大哥大嫂的家。
父親大多時間也住這裏,年節才回羅東老家。區公所退休後,跟二哥他們在老家做面霜。寒暑假她會被叫回羅東做,不斷把一條條粉紅色塑膠小瓶裝滿了膠稠的乳漿,旋上瓶蓋。或者她負責在瓶側貼上一塊金黃標簽,簽上印著「華姿化妝品」等一些蠅頭黑字。但他們做了兩批訂單就沒了,賠掉兩百多萬,滿屋子堆著成箱的貨。如今父親又在大哥家裏批了茶葉來,摻些茶葉梗,分裝成二兩一包的茶葉批出去。大嫂被捲入參加勞動,大哥下班回來亦做。她得改作業免了。大嫂總講她,「人家當老師,對面那個郭太太呀,晚出早歸,就你當個老師,早出晚歸哦,錢也沒 多。」講幾回了,她又不免多心。
人一輩子,可奢望的,實在太少。她經常高估了人生。
六
柯和她說,他們鐵三角瓦解了,很難過。他放學回家途中,被兩名別校學生堵住,把他書包扔進水溝,罵他;「你都混了,還讀什麼書!」
她說:「你現在是在還債,還以前不讀書的債。從四月十一號你開始要讀書,這些事情就一定會碰到,不必受影響,讀你的。」
曾經在朝會上,校長特別把柯文雄褒揚了一番,稱讚他是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榜樣,要大家效法。早上被褒揚,下午就遭人又打,書包被搶走,丟回來時,裏頭的書都不見了。
流波所及,她也遭殃。曾經有學生來討熱水泡麵,飲水器在她位子斜背後,學生側著身子擠進她坐的椅子後面要接水,不方便,她便起身拿過學生手中的保力龍碗,替他按鈕裝熱開水,立刻辦公室那邊老蔡就說了:「康懷萱,學生有腳有手啦,讓他們自已去罷,對他們那麼好!」
她已學會老著面皮,笑了笑。初來這裏教書時,因為每天到學校陪學生早自習,招來同事們淡言淡語的,她還不知,最後老蔡來告訴她:「大家不興這麼著,你一人大清晨的來,校長面前,我們不好不也跟你學樣,弄得大家都辛苦,何必呢。」
她為此事,背地哭了一場。便依老蔡的勸告停止了幾天,很氣悶,漸漸又回到原樣,幾分罪過,幾分謙卑的,倒也挨了過去。以後她總是頭一個來到教室,把窗門一扇扇打開,冬天天仍暗時,就先開燈。養成了根深蒂固的習慣,不論前夜多晚睡,次日一定五點起床。有一天她批到一本週記,寫說他們教室早晨的燈光開在那裏,給人非常安全的感覺,會想早一點來學校唸書。這是她不曾預期的,心中酸酸一熱。
後來柯又來找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問他什麼緣故。原來柯的父親跑船,母親開雜貨店,大約是一次他在看書,被哥哥取笑了,他只好每天放學回家,吃過飯就上床睡覺。家人入睡後,他再爬起來K書,清晨四、五點再睡回籠覺。母親光看他整日昏睡,早上叫又叫不醒,氣得牙癢,父親一下船回家,便告了狀。父親把他叫到跟前,罵他不必唸書了,去做事。
柯娓娓道著家務事,當時他們一起走下山,沿著鐵軌往夕陽籠罩的車站漫步去。她發現。柯其實並不如他的講話內容那樣苦惱,像絕大部份年輕人,他們只是要講,要發表,要熱烈淘淘的給予別人,不理會與人應對,而幾乎帶著霸氣的,就是要給。某方面來說,他們其實是跟自己那個生命橫溢的影子在囈語,旖旎。所以她安詳的聽。也沒有建議,聽聽會自想到日常的許多煩瑣上去,回來眼前時,有點疲倦的,打了個呵欠。
柯憂愁的問她:「怎麼辦老師?」
她說:「爸爸是以退為進,激將你。你當然要讓,等考上學校,爸爸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不讓你讀。」
柯說:「可是老師你不知道我爸那種人,那種。嘖!很專制,言出必行──」
她打斷說:「老師擔保可以嗎。如果你考上高中,爸爸不讓你讀,老師幫你去跟爸爸爭。」
柯滿意了。不,他仍不滿意,一邁一大步的走著枕木,左搖右晃的,心猶未足。
七
至今,她仍會常常想起與彭鏡在一起的時光。
他們都是羅東人,彭鏡唸統計系,跟她的學校隔在麗水街兩頭,因為回過幾次火車回羅東,漸熟稔。有一天他居然穿越整條麗水街來女生宿舍找她,以後便常常來了。過年回鄉,初一來跟她拜年,全家人小兔驚跳般,避得精光,留下客廳他們二人,和一茶几糖食水果,談話不多,光陰卻真短,滿溢著華姿化妝品的甜香。
他早她一年畢業,服兵役時寫信來,信上永遠比他們相處時確定,和熱情。她分發到此教書,他放假還跑來過一次,她請他在山腳下吃了碗蹄花麵,他就回臺北了。次日上課,學生鬧她,昨天誰誰是老師的男朋友哦,她說不是,但也自知一臉掩藏不住的笑,洩露無遺。
彭鏡服完兵役,去臺中跟他哥哥做貿易,信中提過走出口機械零件。很忙,忙得越來越沒有時間寫信,電話也沒有。跟彭鏡,她也是高估太多了嗎?
現在她每月交給嫂嫂兩千塊伙食費,給父親少一些,母親多一些,自己花用餘下的存郵局,還打了個會。她正在找房子,計劃搬出大哥家租居。她真渴望能有一個自己居住的空閒,她將擺很少很少的家俱,留出最大的空地可以隨意走來走去。她的桌上,絕不要堆放東西,要清清爽爽的一大張桌面,只擺一盆鮮碧的鐵線蕨。
最後,她要買一盞好燈。絕不要日光燈,像辦公室和教室用的,它們只會把原已剝落的水泥牆壁照得更窮敗,銀青燈光下的人的氣色最難看了。她的屋子要充塞著暖黃色明亮的燈光,愛開多久就開多久,不必像嫂嫂家客廳那盞美術燈。只有客人來才開它。
她想著這些的時候,恍惚瞌睡去了。
第二天,她下了火車站已嫌遲。招計程車趕上山。一名粗漢喊她康老師,嚼檳榔的血盆大口朝她齜牙傻笑,好不駭人。漢子熱絡的幫她叫了車,令司機不准收康老師的錢,對她說:「老師你放心,在我的地方坐搭哭洗不要錢。」
她慢慢記起他叫楊光義,常常到訓導處寫悔過書,她曾罰他抄寫四遍孟子見梁惠王。他是把四枝原子筆綁在一起一次抄完的。
計程車爬上坡,駛過薔薇盛開的王豆漿門前,她歎口氣好笑,心想楊光義,教了他半天,還是流氓。
八
王啟松轉學了。
柯丈雄考上基隆省中。
民國七十四年十二月寫完
民國七十五年三月十七、八日中央日報海外版
(※按:本文收入朱天文《炎夏之都〉一書,三三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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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ptember 13, 2006, 3:39 am
【回复 tp_mxmin 】:
據我所知,東郭兄跑去參加倒扁活動了,關心南老師維摩詰經講記的朋友,請耐心等待一兩天,本講記已到尾聲,本論壇一定會使它圓滿的。
讓輕鬆一下,轉貼臺北街頭倒扁活動的熱鬧景象:
廣角鏡》美眉火辣倒扁
記者 鄭瓊中/攝影
反貪腐倒扁行動連續三天,已形成各式民眾自動匯聚的場合。天氣放晴,民眾熱烈參與,穿著清涼的「辣妹」也到場高喊阿扁下台。
【2006/09/12 聯合報】 @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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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ptember 16, 2006, 6:35 am
偶
◎朱西甯
裁縫舖子的老老闆──這是說,他的兒子已經做老闆──打著呵欠準備打烊的時候,已經一瘸一拐的上妥兩塊門板,又來了顧客,而且是老顧客。
老老闆皺皺眉。
這一對夫婦不管哪一天光顧,總是伉儷連袂而來。不過先生可沒有在這裏訂做過一件衣服。
老顧客的老程度,可以使老老闆也好,少老闆也好,一口就能說出她腰身幾尺幾寸,肩寬幾寸幾分,等等。
「不行,這次要重新量過。」女的掐著細腰嚷嚷:「瘦多啦,老闆!」
「好好好,重量重量。」
老老闆還沒有戴老花鏡的年歲,可是做裁縫是一種傷眼睛的行業,他戴上鏡子,在還沒有去拿皮尺之前,他知道,先生需要一份報紙,不一定限於當天的。
老老闆是個健壯的瘸子,瘸的方式是一俯一仰顯得很匆忙的大動作。所以屋裏只他一個人走動──當他在找尋報紙、筆頭、尺寸本子等等的時候,屋裏就像不只一個人在走動,三盞低低的電燈,還有穿衣鏡裏的反光,四壁上就顯得人影幢幢了。
氈案上一共是三件衣料。瘸子拿著皮尺走近來,在他正當一仰之後,應該一俯的時候,便正好俯到一堆衣料上面,有一種機械的趣味。
最上面是件黑底橘黃大菊花的織錦料子,老老闆試了試,從花鏡上面翻著眼睛,微微在額骨上表示一絲笑意:「做夾旗袍?」他發現下面是件鴨蛋綠的裏子綢料。
「你們去年做的那件夾旗袍呀,氣死我了,總共沒穿過兩次;腰身太靠下啦,屁股像打掉一樣,墜著。」
「去年那樣子時興,太太!」
老老闆兩手理著皮尺,想就動手量。他已經憋住一個呵欠沒有打了,顎骨痠痠的。這位太太就是那樣,量一件衣服不讓她磨上半個鐘頭,便認為人家一開始就想在她身上偷工減料。
老裁縫理著皮尺在等。夫婦倆趕著這時候才商量該做什麼式樣。其實說是商量,倒不如說是這一個決定了,讓那一個一一追認而已。太太比劃著小腿肚:
「你看,底襬到這裏呢?」
「嗯,很合適。」
「我看,再加那麼半寸,你說呢?」
「也好;天涼,長點兒倒暖和。」
先生不單完全追認,還找出充分的補充理由。要是太太萬一又撤回原意,認為還是不要再加長半寸,先生仍會對答如流的:「短點倒好,行動便利點兒。」先生是無好無不好,只看那一身料子也不算太退板的中山裝,穿得那麼窩囊,就該有一副好脾氣──兩隻褲筒好像才淌過水,捲上去又放下來的,從上到下盡是橫褶皺。
瘸子腳骨幾乎部站痠了,才得開始量。
「老闆,是不是瘦多了?」這女人的腔調往往失去控制似的,尖銳得使人不安,好像老裁縫量她的腰身,發生什麼非禮舉動了。
「也沒瘦多少,半寸出入罷!」
「瘦多了!鞋不差分,衣不差寸,差半寸還不夠瘦的!」
瘦瘦瘦!瘦落一把骨頭架子啦!稱心了吧!老老闆心裏頭沒好氣兒的直想頂撞。光穿衣服不喫飯,哪有不瘦的道理!
說真的,老頭子跟自已咕咭:這先生如果不靠借債給太太添行頭,就只有癟著肚子涯餓了。
先生是黃皮刮瘦型的奇窄奇長的臉,淨是皺紋,看上去那張臉就同腳後跟很相近。老裁縫因為不滿的偷看了那先生一眼,手底下便失去一點兒輕重,觸到太太胸上了。軟軟的,但比觀念裏的似乎硬一點點。再看那太太坦然望著天花板,毫無所動。老老闆想,那是塑膠海綿的,沒錯。他自己舖子裏地做那種帶口袋的褻衣。
要說是觀念,確實只是觀念了。老裁縫是沒回憶的,太長了,三十四年老鰥夫,誰能有那份好記性呢?三十四年,自己是正經人,沒拈過花,惹過草。所以縱是碰上塑膠海綿,也似乎有些沉不住氣了。
門前,最後一班公共汽車在狹隘的單行道裏擠過去,櫥窗玻璃給震得直打顫。老老闆似乎覺得這動靜也許還不夠,這太太如果為了衣著可以廢寢忘食,那末班公共汽車的班次更可不在乎了。他決定提醒一下,望著那座玻璃罩上滿是蒼蠅屎的掛鐘:「十一點了。晚上,真過得快!」接著又怕話說得太露骨,得罪老主顧,連忙趕著打開尺寸簿子,取下架在耳朵上的鉛筆頭,十分用心的記尺寸。
「噯!廈門街有幢房子廉讓!」先生大概在讀報紙上的分類廣告。「二房一廳,美、潔、水電齊全、交便,校菜近,二萬七。」
「哪一帶有什麼好房子?瞎吹瞎吹的!」太太雙手支著臉,伏在案角上看老裁縫匠記尺寸,許是老裁縫筆下太熟練了,反惹人疑心。「靠得住嗎,老闆,──你記得這麼些尺寸?」
老裁縫不作聲。能聞見這女人才燙的頭髮上說不出的衝鼻子的藥味。那個男人一定頂熟悉這個味道。他跟自己說,筆底下不由的打了個頓兒。
「重量下罷!」太太不放心,提醒他。頭髮上的藥味之外,又噴過來一陣口紅的香氣和冒火造成的口臭。但老闆不理會,鉛筆尖遲疑的繞繞圈子,還是落筆了。
這太太是不愛用腦筋的,所以不懂得腦袋瓜子裏頭怎麼一下子裝進那許多數目字。平常多半都是少老闆給她量尺寸,比較能使她放心,量一下,記一下,在量與記之間,嘴裏還唧唧咕咕唸叨個不停。
「來,重新量過,老老闆!」太太拿過那本小簿子:「我們來對一對別攪錯了。」
「錯不了呀,太太!」
瘸子陪笑著,往後退,他那樣一俯一仰的退著,好像是十分開心,笑成那樣子。
「錯不就晚啦!來,你量,我來對。」女的張著手,小簿子擎在頭頂,等著人去抱她一傢伙的架勢。
老裁縫不能不應付一下,可是心裏頭直說髒話,嚕嚕囌囌說出一大堆。那些髒話是不會影響他那張笑迷迷的老臉的。
「嗐!這架電冰箱倒是便宜極了!」做丈夫的大概購買欲很強,指頭點著報紙,腳後跟似的瘦長臉上面透出一片難得的紅潤。也許因為許多欲望經常都被壓抑著,所以對那些小廣告就特別有興趣:「一定是回國的老美急脫手……」
「哪兒有那麼便宜貨等你撿?衣裳都穿不周全了!」
聽聽,都成衣服架子了,她還……老老闆跟自己咧咧嘴:那是心理上的動作,別人休想看得出來。
鐘鳴兩響,其實是十二點。
老裁縫存心是應付,那一套尺寸,他記的清楚得很,老奸巨猾的比劃了一陣,報報尺碼,反正打馬虎眼,那樣,太太就可以放心睡頓覺了。
夫婦倆又開始商討下一件衣裳的式樣,老裁縫嘆口氣坐下來,他把皮尺掛到脖子上,那裏有顆暗紫的大痣,他就摸弄那上面的幾根黑毛,神態岸然,彷彿忙上這一陣子,現在才得空兒辦理這樁重要的事。
然而這位太太忽又那樣沒有控制的尖叫起來:「我看那個式樣倒別緻!這半天我都沒注意到呢!真該死!」女人指的是櫥窗裏那木質模特兒身上的一套秋季洋裝。
「你看式樣怎麼樣?該死,我怎麼沒注意到呢!」聽那自艾自怨著急的口氣,彷彿已經錯過了一個機會了。
做丈夫的丟開報紙,打著呵欠,身子在竹躺椅上挺得直直的伸懶腰。
「你瞧你,過來看看嘛,哪輩子沒睡夠的!」先生打著長長的呵欠,話好像從嘴裏嚼出來的:「好好好,我來看看。」
櫥窗裏的木質女人長年微笑著。彷彿街上來往行人都使它那樣滿意,那麼上了門板之後,它的微笑又表示什麼呢?是個瘦長身材的女人,梳著道士髻,面孔與汽水廣告的美人差不多是同類型的,平平板板,無知無識的,你不能指責它不美,也沒辦法恭維它美,就是那麼一個只負責穿上外衣展覽的木頭女人!合於小市民的欣賞水準。
老老闆遵命把木人從狹小的玻璃窗裏抱出來,扒下新裝給這位老顧客試穿。可是面對面這樣一個被扒得精光的女人形體,老老闆有些犯嫌疑的心虛起來,覺得自己真的是把它當做個女人在扒,人家一定要疑心他怎樣怎樣。他倒想扯過一件衣料給披上去,遮遮醜──那是奇怪事情,因為情況不同而決定的美與醜──但不能那樣招惹嫌疑,有什麼辦法呢?自己是個正經人。老裁縫一想到自己是個正經人,就不由人的為他這後半輩子抱屈。
「死人,你也幫我一下!」
這使老裁縫從羞惡懊惱中醒過來。太太像是耍獅子似的,鑽在套頭的洋裝裏面,嚷著,奮鬥著,找不到出頭的地方。她先生則無能為力的站在一旁,不知從何下手。
「怎麼這麼難穿?」女人直埋怨,整整一件衣裳蒙在頭上,能看見她的嘴巴在裏面動。
「那不成,妳裏面穿了衣服了!」瘸子歪歪斜斜搶過去,把橫在後牆鐵絲上的布拉下來,請這太太到後面去更衣。
木頭人雖然被剝得精光,依舊微笑著。扒衣裳時,把兩隻膀臂扯到背後,身子向前挺著,準備跳水的姿勢。瘸子搓著手,不安的來回拐著,又止不住老是偷瞟一眼。赤裸的女人形體存在那兒,使得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布簾不時被那後面的女人撐出一些清清楚楚的形狀,像肘彎,像手,乃至輪廓異常顯明的圓臀。現在也許跟木頭女人差不多一樣的裸露,脫得很醜了。老老闆心想。
那一對海綿可不要掉了,從布簾下面滾出來呀。老裁縫望一眼布簾底緣露出的一隻高跟鞋的鞋尖。誰去撿起來呢?果真滾出來的話,他問自己,鄙夷的瞧了那位先生一眼。你這個窩囊廢,反正你會搶著去撿。
先生已經不看報了,在照鏡子。
窩囊廢!瘸子重新一瘸一拐的來回走動,到底忍不住,做出一種純粹職業性的漠然,把木人拖到牆角落裏。而為證明只把它當做一段木頭看待,讓它不穩定的臉向下,橫歪在那裏。然後慌促的離開,像是急急離開一處是非之地一樣。
「好穿罷?不要著了涼!」
先生對著鏡子照牙齒,咧著嘴巴。他妻子還在裏頭磨蹭,大概無暇理會他在說什麼。
有得穿還怕受涼?命送掉都不含糊……老裁縫心裏蹭著,一轉身的時候,怔住了。木頭女人腳底下是個圓盤,自動的轉了過來,仰臉朝上,比方才站在那裏還要刺眼。老老闆像準備捱一棒子似的把眼睛閉上。妖精!裁縫苦惱的咒詛著,又重複的怨恨自己是個正經人。自然,他不肯正告自己,除掉正經人,他還是個殘廢。他真正怨恨自己的,是這個。殘廢注定了老裁縫的正經。殘廢裁縫,殘廢一點也不妨礙裁縫,殘廢裁縫,殘廢裁縫……唸著唸著,地分不清是殘廢裁縫,還是裁縫殘廢,有點像唸拗口令。他經常質詢自己:我有家嗎?老老闆經常都不用正眼看他唯一的兒子,而是不滿的[目+夾]他的兒子。他吃的是媳婦從家裏送來的飯菜。穿的是媳婦洗漿的衣服。但是我有家嗎?世界上不只有飯館子和洗衣店的。這個甩兒子!踏針車的時候,熨壓邊的時候,以及不管做什麼的時候,就會時不時抬起頭來,[目+夾]他兒子一眼:這個甩兒子!
試裝的女子總算磨夠了,站在落地穿衣鏡前左右顧盼,女的最遺憾的應當是後腦勺上沒有三隻眼睛,不時的探問:「後面行嗎?長短呢?」
「這衣服簡直是給妳做的,太太。」老老闆例行的恭維著。做丈夫的是一頭呵欠,一頭附和。這是見效的。女的非常滿意她能同那具木頭人的身架一樣,完全合乎標準。她這麼一滿意,竟使得老裁縫和她先生沒敢妄想的提早結束了這件苦差事。
「完全照這件剪裁,領口略小一點。」
「略小一點,行。」老老闆職業性的和氣之外,還流露了一些真心的快慰。他知道,那領口淺淺的,使這個瘦女人凸起的鎖骨露出了一點。
不管老老闆怎麼樂,還沉得住氣,那先生就不然了,如同巴望下課鈴響的小學生,忙不迭的拉架子就要走,忘掉他太太還須換衣服,還須在工錢和交活日期上下一番工夫。
自鳴鐘打了一下。
「實在沒人手,太太總共一位師傅,又下鄉奔喪去了,就我爺兒倆四隻手在忙。」瘸裁縫確是真心的打著躬。他打躬時,等於以他的瘸腿原地踏腳,一俯一仰的。
「星期二到底不行啊?」
「一定,放心,太太,下星期三,誤不了。」
老老闆雙手搓著屁股慢慢停止他的原地踏腳。
有風的秋夜,街道很早就空落了,店家全部打烊。那女人靠在他先生的身上,緩緩的遠去,好像害怕被街風吹倒了。裁縫舖的斜對面,一輛賣蜜餞的推車停在街燈下。那人蹲在車底下修電瓶,車上的燈泡一陣子亮了,一陣子又暗了。滿車亮晶晶的蜜餞食品,中間安一枝小煙囪,熱熱鬧鬧冒著煙,似乎那些橄欖、梅子、棗子、五斂子什麼的,都該是熱烘烘的,在這樣蕭瑟頗有寒意的深夜,那是引誘。
其實都是冰涼冰涼的!老裁縫帶著看穿一切的輕蔑,同自己唧咕,開始上最後一塊門板。
常是這樣,每當這位孤獨的老老闆把自己閉鎖在這間不滿七坪大的小店舖以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迷失與困惱,彷彿是中了什麼妖術,往往就弄不清身置何方,有一種乒乒乓乓搥打一陣的衝動。而那張原是紅潤的健康色的臉孔,幾乎瞬息間會變成另一種樣子,成為扼緊咽喉,漲出發黑發暗的瘀血的紅色。
氈案就是老裁縫的床榻,他把上面散亂的東西一件件分移到兩架縫紉機上。可他做這些,總好像少心無魂,遲疑著,最簡單的舉動總是弄得很錯亂。他望著牆上一對追逐的壁虎,嘴裏囁嚅著:「他們住離這兒不遠,該到家了。」他手裏提著隻熨斗,一時的迷亂,不知該放到什麼地方。「他們這會子在做什麼?」熨斗放到縫紉機上,又神經過敏的試試熨斗熱不熱。女的一定一下子就躺到床上了。他望一眼仰臉朝上懸空臥在那裏的木頭人。那個窩囊廢!要是警察不禁止光屁股,他可以那樣,完全省下來給他女人。
四壁上橫三豎四都是他深淺不同的影子,交疊著,有的摺過來,貼到天花板上,隱進燈罩投射上去的陰影裏頭。老裁縫從櫃裏取出一小捆蓋捲,往案子上攤開。那木頭女人望著天花板上微笑,彷彿她可以預知就要有的事,才那樣奸巧,且又裝做一無所知毫不在乎的神情。
老老闆傴僂著伏在案子上,抱住腦袋,努力想逃避或者抗拒什麼似的。被塢住的耳朵裏響著雜音,像一堆上漿的布料在耳邊揉搓。
「我不要這樣健壯!我該老了!」
老裁縫俯在氈案上的腦袋突地昂起,彷彿要諦聽什麼。然後他緩緩的側過臉去,望著店門,臉色似又從瘀血的暗紅變成慘綠,兩鬢花白的頭髮則被一種不知牆上的哪件衣料或新衣反射過來的光影染成了一抹粉藍。掛鐘孤獨的在數著永恆的數字,嘀嗒、嘀嗒、嘀嗒……這響聲已替他累積長長的五十七年了。他常為自己不能早一些衰老而苦惱。還有什麼,我這個老頭子?他諦聽自己的呼吸,諦聽電表轉動的微弱而遙遠的低鳴,還有籐椅偶爾迸動的喀喀喳喳的炸響。他們呢?老裁縫自憐的問。那個「他們」是廣泛的,似乎不僅是那一對顧客,不僅是他兒子小兩口……於是由自憐而斷然的寬待了自己,這健康卻又殘廢的瘸子帶著醉酒的步態,歪斜著拐過去,在牆角落裏,他騎到赤身露體的木頭女人上面,然後抱起它,放置到他的床榻上,枕上他的枕頭。
賣蜜餞的推車在街道上顛動著,緩緩的隨著鈴聲從門前過去。
老老闆把床榻上的人翻轉來,熟練的去擰動肩頭上的螺絲。他解下一隻膀臂,安放到籐椅上。現在這個側臥的裸女彎著剩下的一隻膀臂,微笑得更俏皮了,好像說,一切果然不出所料。一對死板板的眼睛凝視著一個地方,安然的期待一個什麼。
這瘸子粗暴的一盞一盞關熄了電燈。但他必須留下一盞,他知道,一切完全黑暗之後,他只等於懷抱著一段木頭。
案板微微的顫抖,他坐在邊緣上。「一樣的!」老裁縫自語著,然後又忽的記憶起什麼,跳下床,跛行到布簾那裏。他從鐵絲上面取下那件方才被試穿的洋裝。他們都穿過。他們一樣的身量,一樣的肥瘦……他把這洋裝翻轉過來,搏做一團,頭埋進去。地想嗅見那股新燙髮的藥味、脂粉味、甚至由胃火生出的口臭。
老裁縫咬濕了那衣裳。
賣蜜餞的鈴聲遠去了,隱約的、戰慄的,在可想見的秋風裏搖曳著一街零碎的顫抖:
鈴郎……鈴郎……鈴郎……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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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bruary 6, 2007, 8:51 pm
謹按:年初因為電訊故障,許多朋友要求轉寄胡蘭成著作,雖經多次寄出,均被退回。為求一勞永逸,我將如下資料集中放置一處:
一、今生今世(全本)
二、山河歲月
三、禪是一枝花
四、中國文學史話
五、經書新語
六、閑愁萬種
七、戰難和亦不易
八、胡蘭成致唐君毅書(八十七封)
九、胡蘭成在台信札輯一
十、胡蘭成在台信札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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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全部資料以繁體中文建檔,使用簡體中文的朋友,請於下載後,修改檔名,再以WORD開啟個別文件,即可順利閱讀。
又:新取得胡蘭成信札資料三十五件,可編成信札資料第三輯,正在整理中,整理完後亦會傳送到上述位址,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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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動物義工的悲歌
【聯合報/朱天衣】 2007.03.25 03:37 am
楊敏坤收容近百隻流浪狗,日前在街上餵食流浪狗時車禍身亡。他的大兒子楊俊仁摟著父親生前疼愛的狗兒說:「爸爸不會回來了。」
記者吳佩玲/攝影
昨日還是陽光和煦的暖春,一夜寒雨來襲,氣溫驟降了十來度,把已收的冬被重新翻揀出來,一邊鋪床一邊想的是外頭那些狗狗和貓咪可找著了遮風避雨的角落了嗎?那個今晚沒餵著的大米會不會還在癡等我的出現?
每天每天臨睡前,我都會和我的上帝說,多給我些力氣,好讓我再多幫點那些流落在外面的生命吧!上帝您聽到了嗎?
在每天進出的動線上,固定有幾處的流浪狗或流浪貓需要照顧,除了餵食,簡單的醫療(像體內體外驅蟲、皮膚病的醫治、預防針的施打、皮肉傷的上藥),乃至餵熟後想辦法哄到醫院去結紮,這些都是必須要做的,為了善用身邊僅有的資源,大概每一個站在第一線的義工都練就了一身好功夫,包括餵藥、打針、追蹤、捕捉……十八般武藝俱全,最近我才為了一隻遲遲無法近身的小媽媽狗(牠上一窩生了九隻小狗),向一位義工吹箭高手憶珊拜師求藝(目前正努力的對著紙箱做吹箭練習,唉!真是好累人的功夫)。
自從遷居山野,以為所有問題都解決了,從此不再受人們的排擠,可以和身邊的貓貓狗狗們快快樂樂的安居到老,但誰知道每天進出的山路,竟是熱門的棄貓棄犬場域,你丟我撿之下,很快的,幾百坪大的空間便不堪負荷了,為了維持收容該有的品質,我們把十九隻狗、十九隻貓定為上限,除非送養出去一隻、才能再收留一隻,面對那些排隊在外的狗狗或貓咪,若無緊急介入的需要,便只好定點餵食照顧了。
因為山區腹地大,狗狗或貓咪易於躲藏,因此能遇到牠們的機會是可遇不可求,有時兩天沒遇到便擔心牠們是否已體力不支,倒臥在某個角落奄奄一息,因此每次出門,我都會祈禱能看到牠們,哪怕需要在馬路上搏命演出也心甘情願,如果一天當中能把所有外頭的狗狗或貓咪都餵著了,那份喜悅與篤定真是千金難換。
當然不是每次的餵食都是愉悅的,經常也會遇到不喜歡且不留餘地給流浪動物的人,若是能講理的人,我會盡可能解釋自己不僅是在餵食,還同時在做醫療與結紮的工作,溝通後很多人就算無法支持,也不至於反對,但仍有少數人,出口便是極難聽的話,以前我會氣到發抖、氣到落淚,不明白山野那麼大的空間,為什麼連一隻狗狗或貓咪都容不下,尤其是落單的狗狗,行事一向是再低調不過了,到底人們還要把牠們壓擠到什麼地步才心滿意足?面對眼前怯懦到不行的生命,我只想向牠們道歉,為人類的自私殘暴向牠們道歉;而現在,我已學會對罵回去,然後握緊拳頭告訴自己,我會繼續餵下去,繼續照顧牠們下去。
義工楊敏坤於馬路邊餵食流浪狗時,車禍死亡
那天下課很晚,驅車在回家的路上,心裡正盤算著中午出門時,還有哪幾隻狗狗沒餵到,等一會兒路過時再餵餵看,突然就接到電話,我們熟識的義工楊敏坤先生前兩天在餵食馬路邊的流浪狗時,被車給撞了,且是當場死亡,瞬間只覺得世界都灰了,心灰到無法自已,動保義工這條路,他走得比我更久、更深也更孤單,我不禁會想,在他告別人世的那一瞬間,浮現腦海的會是什麼?
曾經在我們的山路上出現過一隻四、五個月大的狗狗,膽怯得不得了,餵食照顧了一個多月,仍和我玩躲貓貓的遊戲,為了牠不知耗費了多少心神,平時餵食都要靠運氣,那天早起出門,沒想到竟然看到牠睡在路邊,我欣喜的將車停得遠些,躡手躡腳走向牠,當我挨近時,才發現牠是睡著了,永遠的睡著了,牠的身上沒一點外傷,口鼻也沒有嘔吐物,完全不知道牠發生了什麼事,我只能蹲在牠的身旁掩面哭泣。那是個初冬的早晨,天還暖暖的,陽光亮晃晃的,天也藍得乾乾淨淨,這樣一個美好的世界,不可能沒有上帝的,但是,上帝在哪裡?為什麼要讓這樣的事發生?
我們總是稱呼他為楊先生,知道他在上班的工廠旁圈了塊地養了幾十隻流浪狗,後來有人抗議,便又在附近找了塊地,繼續收養流浪狗,除此之外,虎頭山、路邊的角落時時都還看得到他的身影,他從不喊苦,就像所有的愛心媽媽一樣數十年如一日、三百六十五天全年無休的照顧著他所看到的流浪狗,(有時我會懷疑,是不是如我們這等人,都具備了特殊如陰陽眼般的能力,為什麼別人看不到流落街頭的狗狗與貓咪,卻輕易的就被我們發現了呢?)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車子未熄火,大燈還亮著,車裡還放著兩隻已和獸醫約好,要帶過去結紮的母犬,他匆匆下車,是為了去餵食一個識或不識的狗狗而遭意外?那一刻他想的是什麼呢?是至親的家人?是那永遠放心不下的狗兒狗女?
被冠上「愛心」二字,意謂已成為和街狗街貓一般的社會邊緣人
我遇過也聽過許多長時間街頭餵食流浪動物的義工,在心力交瘁之下,像交代後事般的和另一位也還在苦撐的義工詳述自己每天餵食的路線,好準備哪天自己不幸掛點了,有人能繼續接手,但往往因為餵食的幅員過於遼闊且路線太過複雜實在交代不清(許多義工每天須花三五小時才餵食得完自己轄區內的街狗街貓),或明白對方根本也無一絲餘力分憂解勞,便只好把說出的話當放屁一般的再吞回肚子裡,強打起精神再回到街頭。
老實說,義工當了那麼久,現在最怕聽到的是「愛心」兩個字,好似有「愛心」,所有的流浪動物就該歸你管,好似有「愛心」便活該倒楣要你丟我撿、收拾那永遠收拾不完的爛攤子。在動保界若被冠上「愛心媽媽」或「愛心爸爸」,那不僅不是個讚辭,還意謂著你已經成為和街狗街貓一般的社會邊緣人了,當一個人把自己的所有資源全耗費在流浪動物身上,如何能得到所謂「社會價值」的認可?親人憤懣、朋友疏離,而為了避開街頭不時出現的語言暴力、肢體暴力,餵食與被餵食者最後都只能選擇在黑夜出沒,像見不得陽光的鬼魅。
有時所謂的動保義工和「愛心媽媽」、「愛心爸爸」並不是那麼容易區分的,一個不捨、一個不忍,就跨過了那條線,做出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我也曾痛恨過自己設下的十九隻狗狗、十九隻貓咪的上限,為那些照顧餵食了許久,卻莫名消逝在街頭的生命而自責不已,但我也知道,無限制的收容,最後不僅讓自己的經濟垮掉,也會讓收容的場所變成比街頭還要不堪的生存環境。那麼,我還能做什麼呢?繼續的守著「十九」的上限?繼續的像瘋婆子一樣在路上和狗狗競走?最後像楊先生一樣在街頭嚥下最後一口氣?
我及一些義工前輩為了狗狗與貓咪能不再流落街頭,讓「愛心媽媽」、「愛心爸爸」能有喘息的機會,我們在年初三(那天楊先生還在,還在街頭餵養流浪狗狗)擬定了一個計畫,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讓第一輛「巡迴免費結紮車」啟動,只有從最源頭的結紮做起,才能根本解決街狗街貓的問題,我們將結合各地區的獸醫及義工,以鄰里為單位,化被動為主動,免費的結紮,讓沒錢、沒時間、沒交通工具的飼主,都能把狗狗與貓咪帶出來接受結紮,讓所謂的「放生」不再發生,讓「愛心媽媽」、「愛心爸爸」不再收拾那永遠收拾不完的爛攤子。
我們曾經指望政府來做這件事,但五年前動保界將這法案透過民代送進立法院後便石沉大海,我們還能再等另一個五年嗎?我們也知道自己的力量有限,但如果不踏出第一步,那麼,我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一位一位的義工比街狗街貓先一步倒下。
我們以為自己的動作算快了,但卻仍晚了一步,當我們如火如荼的籌畫進行時,楊先生已先一步走了,最後一刻他想的是什麼?我真的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那一刻他的心情是愉悅的,因為,他是餵了狗狗後走回車旁時遭撞擊的。您知道嗎?對所有在街頭照顧餵食的義工們而言,能餵食給別人看不到、他卻看得到的流浪的狗狗和貓咪,便是最大的欣慰,也是唯一的報償。
我很清楚自己正在跨越那條界線,去做一件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事了。我的上帝!我不再問你為什麼讓這麼多的事發生,我真的不再問為什麼了,我只要求你多給我一些能力,去做更多的事,一如我每個晚上的祈禱,你聽到了嗎?
楊敏坤先生的公祭定於3月27日舉行,「巡迴免費結紮車行動聯盟」的第一輛巡迴車將命名為「楊敏坤號」。
【2007/03/25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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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出來的情意—《圈兒詞》
“圈兒詞”碑
宋代錢塘(今杭州)女詞人朱淑真,其夫外出遠行久久不歸,便寄去一信,信上畫了很多大小圓圈。其夫看了背面幾行小字後,才弄清大小圈兒是一首詞。詞曰:”相思欲寄無從寄,畫個圈兒替。話在圈兒外,心在圈兒裡,單圈兒是我,雙圈兒是你。月缺了會圓,月圓了會缺,我密密加圈,你密密知我意……”她死後,其夫將這“圈兒詞”刻 在碑上作為紀念。
《圈兒詞》帶有遊戲性質。但我們從中也可以受到啟示。這些圈兒有大的,有小的,有單的,有雙的……不同的圈兒,有的代替字,有的代替詞,有的代替了句子。總之是代替語言的。但由於這些符號是朱淑貞個人創造的,如果沒有後面的解釋,她丈夫也看不明白。這就說明文字不是某個人關著門兒造出來的,即使關門造出來了,也發揮不了記錄語言的作用,不能成為人們交際的工具。任何文字都必須有被社會公認的固定的讀音、固定的字形、固定的含義。否則,就不是文字。朱淑貞寫圈兒詞並不想造字,不過是想和她丈夫開個玩笑罷了。
相思欲寄無從寄,
畫個圈兒替;
話在圈兒外,心在圈兒裡。
我密密加圈,你須密密知儂意:
單圈兒是我,雙圈兒是你;
整圈兒是團圓,破圈兒是別離。
還有那說不盡的相思,
把一路圈兒圈到底。
清梁紹壬的《兩般秋雨盦隨筆》不僅載有此詞,也說明了由來:「有妓致書所歡,開緘無一字,但有一些圈圈。先畫一圈,次畫一套圈,次連畫數圈,次又畫兩圈,次畫兩圓圈,次畫一圓圈,次畫半圈,末畫無數小圈。───有好事者題一詞於其上,即成之『圈兒信(詞)』」。
所幸好事者,有不錯的文學底子,要不再多的相思,怕只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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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按:以上內容係從某部落格截來,我手上有一本新文豐出版公司出版的《文苑滑稽譚》,卷八〈滑稽詞話〉亦載有此「圈兒詞」,開頭同上清人梁紹壬的介紹,但另有下文,錄在底下:
有妓致書所歡......無中生有,令人忍俊不禁。或曰:此非情書,
乃記嫖賬也。爰別擬一詞云:
舊年積欠如薪束,試把圈兒錄。數在圈兒記,情在圈兒屬。我
密密加圈,你須密密將圈讀。雙圈兒兩臺,單圈兒一局。破圈
兒酒賬,整圈兒住宿。還有那算不盡的零賒,照一路圈兒交到
足。
看來,把這「圈兒詞」附會為南宋女詞人朱淑真所為,未必未必。
我手上這本《文苑滑稽譚》,編著者註明為「雲間顛公」,民國十三年石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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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蘭成致朱天文書(丁巳 66.1.5)
天文小姐:
陽曆新年你們在那裏玩呢?慧娥這一晌久無信來,想是因為前次為中華雜誌罵我而緊張,過後自覺幼稚,怕我對她會不高興了。慧娥是最純心的人,敏於反省,也會得自己想開了,又歸於高興。請你安慰她,要她多讀書。她的幼稚可以皆成為好。
朱先生的「獵狐記」想已完篇了。你與慧娥可以先把原稿讀了,尤其於慧娥必有新的啟發。日本美術院的創辦人岡倉天心(明治時代),是以西洋的新風來復興東洋美術的先知先覺者,他的學生橫山大觀等是現代日本畫壇的開創者(大觀的學生堅山南風今亦已近九十歲)。岡倉天心當年到印度本為繪畫寫生,卻路見不平,鼓勵印度人獨立,被英國人逐出(彼時英日同盟,故對天心寬大處置),天心啟發印度人的獨立思想,尚在甘地與太戈爾之前。天心是偉大的畫家,因為他不只作一個畫家。他亦不限於繪畫,而是有著對一切的美術的感覺與思想,所以他創始的美術學校是日本現代美術的育成地。天心是東洋美術家與思想家,因為他是世界性的。但是天心當年名重外國,而在日本卻被現狀派所排斥,結果一度他被逐出他所手創的國立美術學校,率橫山大觀等數弟子退到鄉下(在茨城縣海邊五浦,今有天心紀念館)。彼時弟子橫山大觀不勝悲憤,畫了他一生的名作「屈原江畔獨行圖」。這回我在豐橋與森綠翠(在中部日本最好的畫家)晤談,他說橫山大觀後來名壓一代,但其繪畫的精神實成立於當初師徒被誹謗,幾於在日本國土無其立足時,人的志氣與修業,都是單衣薄裳被寒風所吹而得成材的。現在朱先生的「獵狐記」使我聯想起了這個。
朱先生為我祈禱,我很感動。自從認識朱先生以來,我每每思索基督教的問題,希望有一新的開拓。
昔年羅馬帝國是、人皆趨於物慾,頹廢之極了,賴基督教始又有大的意志。現在的世界亦是如此。上帝是全人類的,亦是全大自然的,但是宗教則有其民族的個性。如佛教到中國,是經過一番中國化的,基督教卻比佛教有排他性,(神無排他性,基督教的排他性是西洋人的),這層比較困難。佛教在中國的傳播乃是一種創造。再則,神的意志是全能的,但是人也還要盡人事,此即是禮樂的制度及器物與學問上的創造。然而凡宗教皆怠於人事。中國向來皇帝郊天,連庶民亦歲時祭天,此亦可以說是崇拜耶和華(佛與觀音菩薩皆是外國名詞,耶和華亦不是不可以被接受)。然而西洋無禮樂的人世。佛教能在中國生根,是在美術上與中國美術的根本相結,而為之開出一新局面,又在思想上與中國思想的根本相結,而賦以新的語言。但是佛教不能與中國的齊家治國平天下相結,所以佛教的存廢與中國的興衰無關。凡此皆可作基督教在中國的前途的參考。關於證道,比之個人的體驗,最大的證道是天下國家興亡的歷史。新約裏多是個人的證道,一部舊約纔是歷史的證道,而現在我們是要以世界的文藝復興與革命來證道。 國父即是這樣證道的。
我每每自己反省,因而研究反省與祈禱有何不同。反省雖是對人與對事的,反省的最高根據則是根據於神:神的意志是絕對的,為善必昌,為惡必亡,而且歷史上的神意每每是可以絕處逢生的,想到這裏,人就可以勇敢,但是同時還要對於現前自身與世事的反省,如此神意纔是成為造形的。凡此我想的,將都還要請教於朱先生的。
你與天心與慧娥三人都是天才,但是都還要用功。一株大樹要吸收陽光空氣水與土壤,你們所吸收的還很不夠。馬叔禮是個極難得的人才,這回想要對人講理就覺得學問不足,從此真應該重新再奮發用功。
此信寫到一半,接到慧娥來信,她說兩星期來我沒有給她信。其實我是寫過三封信的,一寄宿舍,一寄她爸爸的住址(迪化街),又一封是由你轉的,不知何以都沒收到。請你轉告她。禮記:「交友十年不見,聞流言不信」,要有這樣的信心。
要有讀全部書的魄力,四書五經與老子莊子必須以自力全讀。西洋文學則如沙士比亞與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都要讀。而且科學家的傳記也要涉覽。如 國父即是讀書極多的,惟不要像現在批教授們的讀書法。祝
新年大吉
蘭成 丁巳 一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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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唱歌 無厘頭 老媽:天衣最像我
2007/05/29
【聯合報╱本報記者鄭朝陽、賴素鈴、梁玉芳】
連玫瑰都向外文學朱家全都是外向的B型,連玫瑰花都往外開,劉慕沙(右)、朱天衣母女,說起家中趣事和貓狗情事,笑話一籮筐。記者高彬原/攝影
文學朱家三個女兒裡,就屬老么朱天衣跟媽媽劉慕沙最像。一樣的無厘頭、一樣的愛唱歌,還有怕人餓著的使命感,母女倆最愛牽手逛菜場。
譯介日本文學無數的劉慕沙,曾以稿費及鍋鏟餵養那一代的文學青年;她有天真寬容的心,還澤被貓狗。當年女兒上學的便當都有狗兒齒痕,因為都是狗舔過才洗的。最近她忙著為娘家醫生館寫家族史及為手下貓狗立傳。
姑娘的酒窩 天衣當合音
朱西甯四十歲生日,劉慕沙特別燙了個當時流行的「雞窩頭」,右起:天衣、天心、天文。
朱家三女兒裡,只有天衣大了之後停了文學之筆。她曾是高凌風的合音,跟著「酒窩笑笑」。
不過,她不再寫作,卻開始教小朋友寫作,一教廿年。近日出了作文有聲書,銷路大好,收入又貢獻給朱家人最關愛的流浪狗,終究無愧己心。
問:在天衣眼中,作家媽媽是個什麼樣的媽媽?
朱天衣(以下簡稱衣):從小眷村媽媽都在做手工賺外快,我家媽媽是養了一大堆不事生產的貓狗。有陣子,她還發瘋似地迷釣魚。爸爸一出門上班,她就拿根釣竿兒去釣魚。中午了,我們還要幫她送吃的東西去。
到了那裡,她還「噓!剛有條魚要上鉤,被你嚇跑了!」釣回來的魚全養在缸子裡;養不下了,就全放回去。
劉慕沙(以下簡稱沙):村子裡有的太太臨時來客人,菜不夠,還來跟我要魚。
衣:我們都看慣媽媽的無厘頭。她像個大小孩,也不管別人怎麼看她。以前她中午騎單車給天文、天心送便當,順道接我回家,騎到上下坡,她就很戲劇化地高聲大喊:「衝啊!」「小心哪,要下去啦!」
爸媽對我們都是陽光而正面的,給我們充分的自由。天心說媽媽對我們是放牛吃草。
沙:但天心也說,給很多自由,她們就得為自己負責;寧願爸媽多管一點,就可以把責任都賴給我們。
衣:媽給我的影響就是愛唱歌、外向、愛玩;兩個姊姊很小就能坐在書桌前,看她們愛看的書,我就沒辦法。
不會寫的字 朱爸填空格
沙:兩個大的承受爸爸的好處比較多;她就承受我的無厘頭比較多,很愛現,哈哈哈。
我很幸運,遇到朱伯伯,他真的很包容我。天心、天文都說:「爸爸走了,才知道他有多愛你,我們不可能這麼包容啊。」
以前我們兩個人書桌是在一起的,我寫了什麼地方有疑問,就轉頭問他……
衣:媽寫稿不會寫的字就跳空格,爸會幫她填上去。媽媽某些方面太沒自信,都賴給爸爸。
還有,媽媽很怕我們餓著,給我們帶的便當都是那種軍用的大便當,都是全班最大的。她對小孩和狗狗一視同仁,便當盒拿回來,還要先給狗兒舔一舔才洗,狗兒咬得便當盒上都有齒痕,我們拿到便當都想翻臉!
天心念北一女的時候,拒絕把超級大便當拿出去蒸,寧願自己一個早上把它默默吃完。(沙:你們怎麼沒講?)有啊,媽媽就說好吧,買小一點的便當,還是全班最大的。
沙:哎,我是個失格的媽媽。(衣:別這麼說。)天文念中山女高的裙子下襬脫落了,我也不知道,是她自己拿釘書機釘好。她做功課做到半夜,早上起來就穿了一隻她的鞋、一隻她爸爸的鞋去上學,哈哈!她們就是這樣自生自滅長大的。
天文像爸爸 天心律己嚴
衣:在媽媽大量翻譯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的盛產期,我上國小、國中的時候吧,中午別的同學都已經在吃便當了,我和天心還在學校川堂等媽送來。我們等啊等,天心嘴都扁起來了,就看到媽媽慌慌張張騎單車來了,嘴裡喊著:「寫晚了,寫晚了!」
媽媽的腦子裡,還有很多她文學的部分。
【2007/05/29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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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方向的悼念
【聯合報/林文月】 2007.05.18 03:41 am
許多事情的細節,由於曠時久遠而幾乎淡忘,但是燈下追逐當年十分認真記述的文字,那些以為淡忘了的往事,竟又都一一回到眼前來,歷歷如新。
1969年的春季某日上午,在家忽然接到系主任屈萬里先生的電話。他說中文系爭取到國科會給予同仁至日本訪問研究一年的機會;訪問者須具備兩個條件:通曉日語文,年齡小於四十歲。「看看我們系裡,只有你合乎這兩個條件。很不容易爭取到機會,你考慮考慮吧。」
那年我三十六歲,任中文系副教授。屈先生是我尊敬的老師,大學時期選修過他教的《詩經》,旁聽過《尚書》,深知他表情嚴肅,實則極關懷學生。
半年以後,我申請到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的外籍研修員資格,隻身赴日,生平第一次在異鄉獨居一年。我的正業是撰寫中日比較文學論文〈唐代文化對日本平安文壇之影響〉。那是我以最嚴肅的態度,埋首「人文」圖書館的書堆裡完成的工作。至於《京都一年》,則是我的課外副業,卻也是以同樣嚴肅的心情,以京都為中心所展現的景觀文物、風俗民情等對象的探索察究結果。我的論文撰寫,是在平日周一至周五,至於散文雜記主題的追尋和寫作,則多於周末假日為之。那樣的安排,使我在京都一年的生活變得充實有趣,並且正業與副業之間產生了相輔相成的功效。
京都,古稱平安京,正是平安時代奠都所在地,也是古日本政治和文化的重心。我周末假日四處尋幽探勝,本來是為了散文題材之追索,不意親眼目睹的文物景象,卻將歷史記述和古典文學的許多內涵,從平面的圖書文字,鮮活地轉化為立體具實的世界了。
三十六歲的我,身心俱處於最佳盛狀況,而第一次在異國獨居,不免對許多事物都是好奇的;不僅好奇,又有一種屬於年輕時期的勇氣和認真,凡事不畏艱難,必要追根究柢。我閱讀許多有關京都及近郊的名勝古蹟介紹書籍,按圖索驥一一探訪,保留所有參觀過的說明書和相關資料,又利用「人文」圖書館內的豐富藏書,追究事物的歷史因緣和脈絡。
其實,好奇也表現在實際的生活方面。於今回想起來,十分慶幸當初沒有住進國際學人會館,而選擇了在圖書館附近左京區的民宿,朝夕得與京都的尋常百姓接觸。我結識各種身分、不同年齡的朋友,他們都是非常善良熱心的京都人。我向他們學習京都的方言,用他們所熟悉習慣的日常語言溝通,消除了距離隔閡,得到可貴友誼。我能夠在短短一年裡走進當地的傳統、民俗生活的多種層面,實有賴那些朋友們真摯的指點幫助。
在那些朋友當中,秋道悅子與我是忘年之交。我初抵京都之日便認識了秋道太太,滯留期間,她似長姊若母親般地關懷照拂我的生活,陪伴邀約我去賞覽京都的一切。在結束訪問旅居生活之後,我們仍有書信往來維繫友誼。其後,遇有機會旅行或開會暫訪,我總是設法預先與她安排會面聚敘,見面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題自然湧現;而無論見面或書信,悅子都堅持要我稱呼她:「晡悅梤淝」。那是依照京都人古老習俗的暱稱。「世上沒有幾個人這樣稱呼我的。」她說。「如非我前世是中國人,便是你前世是京都人。」她又說。
在《京都一年》的許多篇章裡,我都提到她,即使未提及,每一次重讀那些文字時,都令我回憶實際與她結伴共賞的往事細節而感到溫馨美好。
時光荏苒,我們的友誼維持了三十餘年,但畢竟有些興致已未能如往日濃郁了。上一次見面,是赴東京參加學會。我多停留兩天,去京都和悅子聚敘。時值暖春四月,悅子特別訂購了兩張京都春季盛事「都舞」的門票。我們又一度並肩觀賞那華麗的傳統舞蹈,一如三十年前。
然而,年華飛逝,有些事情究竟非同曩昔。
觀賞過浪漫優美的「都舞」後,我們原來想沿著那條古雅的石板小徑漫步,再去那家老店共進晚餐,重複從前的記憶;但是,步行未及半途,悅子覺得疲累氣喘,難以為繼。「我真的老了,走不動了。」她表情靦腆地說。遂改由我招呼一輛計程車送她回家,也取消了晚餐之約。
夕陽滿天,目送著悅子頹然消失於那一扇木門之後,我乘坐同一輛車回旅館,心中有說不出的傷情。
翌日上午,離開京都之前,接到悅子的電話,再三為昨夜之事道歉。她淒楚說道:「不中用了。都快八十歲了呢!」那京都腔之中,含帶著某種愴惻。「老朋友是不必為這樣的事情道歉的。」我安慰她,並許下再會之約。
那是悅子與我最後一次的會見。
三年前的深秋午後,驟爾接到悅子的長子打來的長途電話。那中年的男人,我未曾謀面過,卻泣涕哽咽說道:「我母親心臟病發作,於一個多月之前辭世。我們直到今天才在她的遺物中找到您的通訊處。聯絡遲了,真是對不起。」
老朋友不辭而別,也無須道歉。只是,當時我眼前忽焉覺得一片虛白。
我選了一張素雅的悼念卡片,最後一次鄭重地書寫「晡悅梤淝」那個悅子堅持我對她的暱稱,做為送別之辭。又附一短箋,請她的家人把卡片留在悅子的遺照下陪伴一些時間。
我航空寄出的卡片與信箋,於兩個月後原封不動退回來了。信封上印蓋著左京區郵局的戳記「查無此人」。
難道悅子的家人把那棟風雅的房屋處理後遷移了嗎?我的悼念竟迷失方向,無由傳遞。今後若再訪京都,也將無由追尋往日的軌跡了嗎?然則,歲末的歌舞伎、盛夏的祇園祭、吉野的櫻花、高雄的楓紅、知恩寺斜坡的夕照、十二段家紫屋的濁酒……一切的記憶,難道都將如浮萍漂漾不可把握嗎?
而今,只有文字留存下來。
許多事情發生過,又似消失無蹤;但是並沒有完全消失。
那些文字,代表我曾見證過的京都的一些人和事;或許,京都在其時間的洪流裡,也會容納我這些微渺的涓滴吧。
我願以這短文獻給晡悅梤淝。相信她能看得懂我書寫的中國文字,也能領會通過這些中國文字,我所表達的對她的思念,因為她的前世必然是中國人。
【2007/05/18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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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涵美畫〈金瓶梅〉》序
◎胡蘭成
關於《金瓶梅》,我沒有作過考證,而且看過多年了,只記得是明朝人的作品。明朝人的作品除了《金瓶梅》這一部小說之外,前幾年風行的還有張岱的《陶庵夢憶》與袁中郎的散文之類。袁中郎的散文我只偶然看過幾則,至今已經沒有印象;說到《陶庵夢憶》,我卻是和《金瓶梅》同樣喜歡過的。論氣韻,《陶庵夢憶》可以說是較《金瓶梅》要高尚些吧!但也有著共同點,即兩書都是人間味的,而我的喜歡也在此。不過我對《陶庵夢憶》較之《金瓶梅》更親切,這大概是因為張岱的沾沾自喜的情調,有留戀而缺乏追求的勇氣的情調,正是我以及和我同等人的缺點的緣故。至於《金瓶梅》,當時我是帶著理智去看過一遍的,事實也是,對於西門慶這樣的豪紳的生活,於我是只能研究多於體驗的。而這也大概就是周作人、俞平伯等讚賞《陶庵夢憶》而少提《金瓶梅》的緣故吧。可是像張岱那樣對生活只有留戀而無追求的勇氣的結果,勢必至於連留戀的情調都益趨於沖淡,所以結局周作人、俞平伯等還更喜歡袁中郎的散文。可是我,卻還沒有到這種程度,因而也就沒有把袁中郎的散文再看下去了。
《金瓶梅》在追求生活的意味上,似乎較《陶庵夢憶》要熱情些,然而兩者都被時代的沒落的憂鬱所籠罩著,雖然這憂鬱在《陶庵夢憶》裏是被清妙的筆調所沖淡,而在《金瓶梅》裏則被無厭的肉的追求所淹沒了。但仍然是,淡淡的哀愁,無出息的生之苦難呀!
如今的時勢,一種沒落的氣氛正威脅著中華民族,有夢可憶的,許多人都回到張岱的路上去了,有錢的都回到西門慶的路上去了,既無錢,又無夢可憶的,都回到袁中郎的路上去了。但是我相信,在這些之外,中華民族,應當還有人在。讓他們看看《陶庵夢憶》,袁中郎的散文,和《金瓶梅》,卻是可以得到一種有益的瞭解的吧。而《金瓶梅》這一類書的價值,也就在此。尤其是《金瓶梅》,不失為一座沒落時代的紀念碑,迥非同時代的其他作品所可比擬的。
曹涵美先生的《金瓶梅連環畫》,是經過黃敬齋先生的介紹,我考慮了一番之後,才同意其在《國民新聞》發表的,現在已出版第一集單行本,出版第二集的時候,曹先生要我寫一篇題詞之類的東西,這我是很願意的。這裏我要寫的,也只是當時我所考慮過的幾點意見。我以為,《金瓶梅》自身是有它的價值的,至於連環畫,記得是周作人還是魯迅先生的文章裏曾經論到過,總之我也認為是有意義的工作。在外國的小說上,如《毀滅》之類是有插畫的,我覺得很好。倘若把這一類圖畫出版成單行本,把曹先生的畫插進去,這應當是很有意味的吧。此外,我還有一種想法。我以為時代的沒落不可怕,可怕的是對沒落都喪失了感覺,已由沒落而至於萎縮。而現在的情形也正有點像這樣子。兵亂之餘,一切都破壞,一切都喪失了自信,倘若還有人在那裏認真工作,中華民族的再生也只有寄托在這些人的身上,他們愛生活,愛工作。曹先生的畫,是他幾年來的一貫的治學精神,一貫的工作精神的表現,這一點,就很值得佩服的。我見到曹先生的畫,是在《國民新聞》發表之後。我是不懂畫的,但我覺得曹先生的畫很費工夫,很認真。我相信,有《金瓶梅》存在,就有曹先生的畫存在,而曹先生的畫之同時可以單獨存在,則是曹先生的畫之藝術的成就,迥非舊時的繡像或惡俗的連環畫可比的緣故。
幾年來因為從政,把甚麼都荒疏了,我怕甚至於已經迷失了自己。關於藝術的文章,我尤其不敢寫。因為曹先生而寫的這篇東西,是要向曹先生請教的。
原載一九四二年二月上海國民新聞圖書印刷公司初版《曹涵美畫〈金瓶梅〉第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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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之1
我的童年.我的武俠
鄭丰 (20070717)
我和父親兄弟一樣,深愛金庸的武俠小說,對一般女生喜歡的愛情小說就興趣缺缺,覺得那些愛得死去活來的情節既肉麻又不切實際。漫畫也只愛看男性或中性的漫畫如小叮噹(現稱哆啦A夢)、好小子、破案英雄、城市獵人、手塚治虫的漫畫如原子小金剛、怪醫秦博士、三眼童子、隱身童子等,一般女生喜歡的少女漫畫就看得頭昏眼花,覺得裏面花朵太多,男生腿太長,女生眼睛太大,眼中星星太多,實在看不習慣。
大宅.頑童
我們小時候是爬樹爬牆長大的。我們那時住在公公(浙江人的習俗,我們稱祖父為公公,祖母為婆婆)留下的副總統官邸,位於仁愛路三段空軍總部對面,房子很大,據說有三百多坪。年幼時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住在那麼大的宅子裏,記得那時學校常常做家庭調查,要填家中有多少人口,住屋面積有多大。我們總是很苦惱,別的小朋友都填十幾坪、幾十坪,我們卻得寫三百坪,總覺得有些不大對頭。有時調查表還會問家中有幾個房間,這就更頭痛了,因為我們從來也數不清那宅子究竟有多少間房間。一樓的大飯廳用屏風隔成兩半,算一間還是兩間?後院獨棟的儲藏室共有三個門,算幾間?其餘臥房、客房、起坐間、秘書房、副官房、衛士房、佣人房、車房、洗衣房、儲藏室、地下室,還有很多無以名之的房間,真是數也數不清。
但那座大宅子對小孩來說實在是再有趣不過了:玩躲貓貓時有無盡的躲藏處,玩捉人時有無數的秘道,還有許多似乎專為小孩長成、非常好爬的樹,另加幾道容易落腳、特別好爬的牆。曾幾何時,牆高院廣、門庭赫奕的「官邸」,在一群頑童眼中直成了讓我們盡情玩轉的大遊樂場。我是家中較小的孩子,懂事時哥哥們早已將整棟房子的內外都探索遍了,知道怎麼從側屋旁的細道爬上後院儲藏室的屋頂,怎麼從儲藏室的屋頂爬上四層樓高的水塔,又怎麼從水塔爬上主屋的屋頂,去摸從隔著仁愛路的空軍總部遙望才能看到的綠色屋瓦。
屋子的前面有個大院子,水泥地,我們管它叫「前花園」。前花園是我們騎腳踏車、打球、玩抓人和K打的地方。所有孩子都是在前花園裏學會騎腳踏車的。最開始時騎後面裝有兩個輔助輪的「四輪車」,騎慣後拆掉一個,之後再拆掉另一個,就學會騎腳踏車了。我們最常打的球是躲避球;衛士房外有個籃球架,我們大一點後也愛打籃球。然而印象最深的則是「棒球」。那時太小,打棒球從來不用球棒,投手就「投」滾地球,打者蹲在地上用手把球打出去,球一滾就趕快跑壘。一壘是正門樓梯旁的高台,二壘是水泥地分界線的交叉點,三壘是大鐵門的門閂。過年過節時孃孃姑媽姑爹叔叔嬸嬸都來家裏吃晚飯,堂表兄弟姊妹加起來總有十來人,吃過晚飯後我們總愛在前花園玩抓人或K打。抓人這遊戲比較普遍,一般小孩大約都玩過,就是一個人當「鬼」,到處跑去追其他的小孩,碰到就算「抓」到了。說K打大約沒人知道那是什麼遊戲,我也不大會解釋。總之我們用大門口旁的小鐵門做「殿」,一個人做鬼,蒙眼趴在殿上數到十,其它人就趕緊躲起來。鬼的工作是到處找人,看到某人之後大叫一聲:「我看到某某了!」趕緊跑去拍一下殿,某某就「死」了。其他人的目標,就是從四面八方悄沒聲息地接近殿,不讓鬼看到,並趁鬼不注意時衝過去比鬼早一步拍一下殿,喊一聲「K打」,這樣就「活」了。最後所有「死」的小朋友玩黑白黑白,決定誰是下一個鬼。K打是我們玩得最多,樂此不疲的遊戲。不知道這遊戲是我們自己發明的,還是從別處學來的?也不曉得世上是不是還有別的小朋友玩過類似的遊戲?
主屋旁有條長長直直的通道連接前後兩個花園,我們最愛在那裏飛快地騎腳踏車。家裏總養著大狼狗,多半關在後院,有個木柵門欄著。狼狗一看到我們騎車過來就趴在木柵門上又跳又叫,希望我們放牠出來一起玩。我們那時家裏總養著大狼狗,外加兩隻小狗和兩隻貓,熱鬧非常。
負責飼養大狼狗的是自少年起便跟隨公公東征西討的侍衛冉廣銀先生,因曾任副官的職位,我們小孩都稱他「副官」而不知其名。副官力大如牛,家中任何重物他都可以輕易扛起。那時他負責駕駛家中一輛帆布頂、車身漆成淺藍色的軍用吉普車,開動時聲音很大,坐在上面顛簸得很厲害,當年開在台北街頭可說十分拉風。我們那時常常坐副官開的吉普車上下學。副官聲音宏亮,為人和氣熱絡,臉上總帶著微笑,我三哥跟他最要好。公公婆婆去世後,副官仍跟著我父親母親,比家人還要親厚。寫這篇文章時,副官剛剛過世了,享年八十五歲。童年的許多回憶,似乎也隨著家中老人的離逝而更難以拾掇了。
後面的院子叫後花園,有一片草地和一道水泥路,一條石板路。園子周圍種了一排高大的百千層樹。我們小時候一直相信紙就是用百千層的樹皮做的,常常剝下一層層的樹皮拿回屋裏,試圖在上面寫字,卻怎都寫不上去,但是仍然對樹皮造紙的說法深信不疑。百千層的葉子兩頭尖尖的,折一下後會散發出奇異的香味。那時我們幾個年紀小的太矮摘不到樹葉,就只能撿地上轉黃落下的百千層葉子來聞,味道就不那麼香了。看到哥哥姊姊們一伸手就能摘到碧綠的葉子,就覺得很羨慕。
前後花園都有泥土草地,並有不少裝飾用的大石頭和石板地。我們常常趴在地上側頭尋找石縫中的癩蛤蟆。哥哥們教我抓蛤蟆時要抓牠頭的兩側,才不會碰到牠背上的毒囊,據說毒囊中藏有毒汁,沾到了手會起水泡。他們還教我怎樣「催眠」蛤蟆:讓蛤蟆躺在地上,用手指輕搔牠白白軟軟的肚子,過一下蛤蟆就僵住不動了,不知是真的睡著了,還是在裝死意圖騙過我們?不久蛤蟆就會翻身起來,一跳一跳去了。我們還喜歡掀開石板看看下面藏著什麼奇怪蟲子;通常能找到小甲蟲、蚯蚓、蜈蚣等等,用樹枝挑起來玩,因此練就了我一個小女孩自幼就不怕抓蛤蟆、不怕摸蟲子的「特異功能」。
另一個專長是爬樹。我記得我的爬樹功夫是二哥親自傳授的,那時大約五六歲吧,剛剛夠高,二哥一步步教我爬前花園中「最簡單的樹」,左腳該踩在哪個樹突上,右手該抓住哪根樹枝,右腳又該如何踩上枝椏。第一次爬上那樹時感到得意非常,上上下下反覆爬了許多次,直到完全熟悉為止。從此養成了我每看到樹就會想該如何爬上去的習慣,直到成年後才改掉了。
爬樹之外我們也爬水塔、爬圍牆。後院旁有個曬衣場,場旁是前面說過的儲藏室,儲藏室上就是高高的水塔。水塔邊上有一排凸出來U字型的鐵把,我們就是攀著那排鐵把爬上水塔,爬時低頭看看還滿可怕的。爬得夠高時,可以直接跳上相隔半公尺的主屋屋頂。整棟房子都有圍牆,為了防小偷,圍牆上端都埋了碎玻璃,還裝了一排生刺的鐵絲網。但是我們就是有辦法從靠近牆的各種樹爬到圍牆上,踩碎玻璃,扶著鐵絲網,沿著圍牆繞屋一周,也不會受傷,可見這些設置根本防不了小偷。
曬衣場與後花園相隔處有道石牆,那是大家公認最好爬的牆,因為那牆是由鏤空的磚塊砌成的,有很多小洞可以落腳。我好像一二年級就會爬那牆了,還敢在一層樓高、只有約十公分寬的石牆上行走。現在回想起來,我們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成天在那大屋裏爬樹爬牆、爬高爬低,都是十分危險的事,竟然不曾發生任何嚴重意外,真可說是奇蹟。
如果說武林高手飛簷走壁,我們小時候屋頂上過、水塔爬過、牆壁走過,即使說不上輕功高強,也可算頗有膽量吧。
■人間
我的童年.我的武俠 2之2
鄭丰(武俠小說「天觀雙俠」作者) (20070718)
書香世家
自從我的武俠小說「天觀雙俠」得獎出版後,很多人奇怪我怎麼會去寫武俠,寫武俠這回事顯然跟我的性別(女生)、年齡(33歲)、工作(投資銀行)、家庭(出身所謂世家、現有四個子女)全不搭調,讓人不能不感到古怪突兀。老實說,我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硬要說出個道理,大約也只能從秉性天生和童年記憶的片段去找尋答案吧。
先說秉性天生:這不是太難懂的道理,就是「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我的老外公譚延闓,也就是我婆婆的父親,五歲入私塾,十一歲被皇帝的老師翁同龢稱為奇才,二十四歲在開封考會試第一,官授翰林編修。他不但會寫文章,更寫得一手好字,號稱清代之後寫顏真卿楷書無出其右的大家。我婆婆譚祥年幼時聰慧過人,通曉詩詞;其兄譚伯羽(我們稱大舅公)雅善丹青,每次來到家裏,總愛在樓下大飯廳的圓桌上鋪開巨大的宣紙,興致勃勃地磨墨寫字。其妹譚韻也喜好文墨,為人風趣好談,年老猶筆耕不輟,我曾看過她自己寫著好玩的白話短篇小品,趣味盎然。
如果家族中有雅善文墨的基因,多多少少也會傳下一些吧;我自幼喜歡看書,喜歡拿筆塗塗抹抹,只要手邊有筆有紙就感到很安心很滿足。後來才發現這樣的愛好不但在兄弟中是特例,在同儕中也屬少見,大約就是先輩的基因使然吧?所謂「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如果我的祖先中有考過會元的書法大家,傳到這一代既無吟詩作對之雅,更無文墨書畫之才,充其量只有寫寫武俠小說的能耐,不但難感光榮,還該覺得愧對先人才是。
些許鳳毛鱗爪、不成氣候的文才或許傳自祖先,專寫武俠就該是後天的薰陶了。我對從小生長的仁愛路官邸的回憶,幾乎全是飛簷走壁、騎車打球、抓蛙挖蟲一類的玩意,加上跟著哥哥們學跆拳道、劍道、游泳,玩抓人、K打、棒球,基本上所有男孩子的遊戲和運動我都跟著做,從來不知道許多其他的女孩子並不是這樣長大的。大多數的女孩子玩家家酒,玩洋娃娃,穿著漂亮小裙子和小皮鞋,沒想過樹是可以爬的。我長大後看到有的小女生怕貓怕狗,見到蛤蟆尖叫,見到毛蟲逃跑,玩躲避球時不但接不到球,更躲不了球,總是一下子就被打出場,才知道原來世界上有這樣的女生,而且很多的女生都是這樣的。一切嬌嬌滴滴、弱不禁風的女性特質,在我的童年中是絕對缺乏的。
除此之外,我小時候愛看的書也偏向男性化。我和父親兄弟一樣,深愛金庸的武俠小說,對一般女生喜歡的愛情小說就興趣缺缺,覺得那些愛得死去活來的情節既肉麻又不切實際。漫畫也只愛看男性或中性的漫畫如小叮噹(現稱哆啦A夢)、好小子、破案英雄、城市獵人、手塚治虫的漫畫如原子小金剛、怪醫秦博士、三眼童子、隱身童子等,一般女生喜歡的少女漫畫就看得頭昏眼花,覺得裏面花朵太多,男生腿太長,女生眼睛太大,眼中星星太多,實在看不習慣。
有這樣的童年經驗,我似乎自然而然便能融入一般認為屬於男性的武俠世界。武俠世界對我來說是非常親切自然的,可能因為在兩性的光譜上,我是站在非常中間的位置吧。
男與女.俠與情
有人說武俠作家至少也該是男性,畢竟武俠世界充滿刀光劍影、壯志豪情、勇武比鬥、爭鋒稱雄,這些都是男性世界的專利,女性不應擅自闖入。在一百年前的觀念,很多職業也是公認女性不宜的,如醫生、律師、軍人、從政、科學家等等。現今已有極多女性從事這些職業,跟男性平起平坐,不但得到事業上的成就和滿足,更受到社會的普遍尊重,也就不會再有人問「你是女性,為何會去從政或做醫生律師」這樣的問題了。我想在今日性別界線和刻板印象越來越模糊的進步趨勢下,不論男生女生,最重要的是有選擇的自由,有追求一切可能的自由,有大膽探索不同領域、不被刻板印象所桎梏的自由。
我感覺很幸運的是,身為一個女生,卻有機會在十分男性化或說中性化的家庭中長大,讓我能非常開放地去了解並接受另一性的喜好和心理,能衷心欣賞豪壯的氣度以及激昂的俠情。其實男性女性的心靈中該有極多相通的共識,畢竟男人女人都是人,相同處絕對多過相異處,而這些相同處就是人性。武俠小說或任何小說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其對人性的闡釋描述,能將「人」的故事寫得精采深刻,打動人心。
因此我竊想,與其探問為什麼一個女生會喜愛武俠,或許應先想想一般人喜歡武俠是喜歡它的什麼地方,再想想女生能不能基於同樣的理由喜歡武俠。
我喜歡武俠,首先是因為它著重「俠義」的描寫。那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精神,在應當出手助人時二話不說,就奮不顧身地跳進去解危濟難,無怨無悔。即使現實中一般人不一定能做得到,或許沒有打抱不平的條件,或許沒有仗義執言的勇氣,但仍可以心嚮往之;看到武俠小說中的人物幹下種種豪俠爽快的義舉,忍不住便要擊節讚賞,大呼痛快。
其次,我喜歡武俠世界中幻想的空間。武俠小說雖然大多有歷史背景,發生在真實的三山五岳、草莽江湖、水陸重鎮,各門各派的功夫如少林派、太極拳、譚腿等也確實存在,但武俠仍有很大的自由發揮空間。「武林」和「江湖」的概念,讓武俠小說中的人物跳脫出官府律令的轄治,自成體系。武俠世界中門有門法,幫有幫規,武林有武林道義,江湖有江湖規矩。在這樣的架構下,作者可以天馬行空地創造各種各樣的門派,各種各樣的武功,各種各樣的人物。門派之間可以攜手合作,可以彼此爭雄,可以互相報復。武功可以憑空想像,除了各種玄妙的內功之外,還有掌法、拳法、指法、腿法、輕功、點穴、毒術;兵器可也不少,刀、槍、劍、矛、斧、鞭、弓、棍、叉外加各種暗器,不一而足。人物就更多樣了:可以有少年輕狂的俠客,圓滑老練的奸雄,瀟灑倜儻的才子,才色雙全的佳人,深藏不露的老頭,粗魯莽撞的後生,行止飄逸的道士,道行高深的和尚……總之武俠世界中的各種可能性是極為多元的,武俠世界既不離真實太遠,又擁有極寬廣的幻想空間,這是非常有趣的一個世界。
最後,我喜歡武俠中對「情」的描寫。俠客大多是至情至性的人,表現在人際關係上,就是發自內心的親情,兩肋插刀的友情,生死不渝的愛情,壯闊不羈的豪情。至情至性總是動人的,在人情日漸淡薄疏闊的現代社會中,能看到一些真性情的表達,是件令人快慰的事。
我相信俠義、幻想、至情這三樣,對男性女性都應同樣具有吸引力。許多武俠迷深愛武俠,相信都離不開這幾個因素,而女性自然也能基於同樣的理由喜歡武俠。當然,我也承認有些武俠小說偏重打殺血腥的場面,那些我並不喜歡,其他女性可能也不喜歡,許多男性可能也未必喜歡。今日公認的武俠宗師金庸的小說中並沒有渲染血腥暴力,文字典雅潔淨,內容溫和平實,卻風靡全球,為數代華人所熱愛,可見武俠中原可有一片乾淨的園地。人類社會不斷進步,人們離古代的野蠻行徑越來越遙遠,追求的趣味也會越來越精緻高尚。武俠要能吸引現代人,想必也得跟著進步,從無謂的爭鬥打殺、偏見對立中提升到對理想境界的追求,提升到對人性的描述。我雖功力有限,寫不出什麼有深度的作品,但仍心嚮往之,期盼自己的武俠小說能夠闡述俠義精神,發揮幻想空間,寫出動人至情。
男女俠情,都是跟人生存息息相關的題目。無謂性別,不分老少,都可以從武俠中找到自己喜愛的元素。如果未來有一日人們對女生熱愛武俠、男生熱愛言情都能以平常心看待,覺得再正常自然不過,或許就表示人們心中的性別界線和刻板印象都更褪色了些,我們社會的胸襟和包容度也更寬廣了一些。願這一日快快來臨!
(本文摘刊自奇幻基地近日出版的武俠小說「天觀雙俠」第一卷序文)
※按:本文作者陳宇慧是陳履安的女兒,陳誠的孫女,她的武俠小說《天觀雙俠》得到海峽兩岸武俠小說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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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理評鑑
【聯合報╱李宗玠(大安高工冷凍空調科二年級)】 2007.07.18 04:43 am
2007第四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
名家推薦
呂正惠:這篇小說寫出家庭貧困的小孩在成長過程中的心理,情節細膩。
鍾文音:從心理評鑑側寫自己的處境,結尾時主人翁買彩券當作媽媽的生日禮物卻摃龜的情節,令人心疼,敘述口吻平實、一致。
林黛嫚:此篇有技巧,但不是很露骨,頗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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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理評鑑結果出來了,輔導老師推了一下眼鏡說:「各量尺結果平平……」
誰教我是王宜平呢?本來就是一個平凡、平常的高中生,考試六科有三科不及格,沒有考上公立高中,卻也是不錯的公立高職。我從來沒有做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但也不會離經叛道。到底為什麼媽媽堅持要輔導室為我做一次心智評鑑呢?
「她的智力測驗有一百一,與同年級比無論語文與非語文都落在平均數,在一百個人當中,大概站在四十九的位置上。她的心理年齡和實足年齡比不是屬於邊緣狀態或心智遲滯。」老師看看我再看看媽媽,又推了一下眼鏡:「最值得注意的地方,不是在她智商的結果,反而是她在受試的過程中,反應並不積極,比較冷漠,沒有動機去贏得高分。」
「對!對!對!」媽媽點頭如搗蒜,趕忙說:「她從小就是這樣,動作很慢,常常發呆,忘記這個忘記那個,以前以為長大了就會變,結果呢,都十六、七歲了,還是很幼稚,所以我很擔心她……」
老師偏過頭來看看我:「滿有意思的,她另外一份性格測驗的結果,也顯示出可信度有百分之六十六,也就是說可以拿來做解釋。宜平的成就需求不高、親和需求也不高、持久需求平平、異性需求也低於平均數。總括來講,她不見得希望把事情做得比別人好,對交新朋友和群體活動並不熱心,做事情有困難也許就放棄,對相反的意見和觀點也不多做表示。整個剖面圖沒有大的起伏,勉強說,她好像一杯白開水,沒有什麼特殊的味道。」老師想了一想又加上一句:「她可能沒有大問題,但是也可能並不知道如何來表達內在的困難和意願。」
「那怎麼辦?那怎麼辦?」老媽著急得似乎想從位置上站起來。
我的眼光落在媽媽龜裂的腳跟上,她很少穿襪子,尤其是這幾年,家裡生意不好,請的人越來越少,除了記帳、進貨、招待客人、有時洗碗的老吳不在,她就一個人全包了。我記得她本來不是很緊張的人,不過是不是最近也變了?
「我們再評估看看,媽媽不要太擔心,我會把結果告訴宜平的導師。有時候,大人的焦慮也會影響孩子的……」輔導老師難得露出一絲溫柔,冷不防卻又落下最後一句話:「心理測驗的結果像一面鏡子,只能反射出現況,並沒有辦法說明是什麼原因造成的,也無法直接去改變未來,所以日後再諮商看看。」
回家的路上,媽媽和我沉默著。我繼續放空自己,媽媽像是有心事。這一陣子,在挖馬路,鏗鏗鏘鏘,冷清的街頭總是有些聲響。我一回頭,看到媽媽在翻皮包,她說:「平平,妳自己有帶悠遊卡嗎?」媽媽一定錢不夠了。
早自習的時候,我正在睡覺。坐在後面的耗呆踢我的椅子:「實習課的工具借我擺一擺,妳有帶來嗎?」
這個耗呆很賊,還不是因為汽車修護實習課老師要檢查,自己不帶每次都要跟我借,還好我是丙組他是甲組。不過還是很懶得理他。耗呆看我沒有反應,就用中指,劃過我的頭,還念:「妳腦殘啊!」
我就是不理他。
耗呆惱羞成怒,趁老師一轉身,碰一聲用他的球鞋把我的工具袋踢到地上,我就回頭踩他髒髒的大便色臭球鞋。
老師聽到聲音不耐煩的說:「搞什麼!以為剛段考完就可以胡鬧?你們知不知道第一季全台新車銷售率創二十年來最低,看你們以後還有什麼車可以修?早自習不好好讀書,將來怎麼去面對學測,台北市的學校考不上不要怪學校……」
我轉頭給耗呆一個白眼,然後繼續面對課本放空。
下課的時候我趕緊收拾書包,禮拜五通常店裡的生意好些。雖然我小時候店裡忙得一塌糊塗,但是那時工作人員也比較多。現在家裡的生意非常不穩定,周末的時候好些,平日爸爸媽媽大眼瞪小眼。唉!真懷念以前電視台來我們餐廳訪問,還有人拍照,大人都很忙很忙,就沒有人會找我的麻煩了。
現在的客人都很精打細算,一個套餐兩個人吃,臨走還把炒飯打包,爸爸就說過:「我十年前,一斤魚翅九百塊進料,十年後,一斤一千九,客人的價錢不敢漲,兩個店收成一個店,還要怎樣?」
媽媽就會說:「你少進點酒,原料不要叫這麼多,我們不是五星級飯店耶!」
「你這什麼意思?我們金星魚翅是有口碑的店耶。」爸爸不服氣的回答。
「口碑,我看口袋裡有錢比較重要吧!」媽媽頭都不抬一抬。
「有錢的人以前一個月來四次,現在四個月來一次,能怪我嗎?我的菜一樣好吃,不偷工減料,是我的錯嗎?」爸爸理直氣壯的說。
只要是一閒下來,他們就彼此開火,有時候我也被流彈打到。真討厭生意不好!好累喔!
還是禮拜五好,生意忙的機率大,也不會逼我讀書,也不會彼此相罵,好一個快樂周末。
這學期開始禮拜六有補救教學,當然免不了我的參與。多數時候班上的小猴子們都閃到網咖去,老師一點名,就有好心人發簡訊叫他們回來。我的手機已經六個月沒付費了,只有將就著留在教室哪兒也去不得。
高職二年級以來,每天都要去學校,放學以後周二、周四還要去補習班,連周六和周日都要重修數學和汽車電工,光是用想的就又忙又累,其實自己也不願意這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會考不及格。同時,每一個人都在說,只有高職畢業,以後根本沒有工作的機會,那高中和高職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好像想做一個平凡、平常的人並不容易,讀書和生活似乎都很吃力。大概,讓我四周的人失望是不可避免的事,雖然我是不經意的,然而點點滴滴的經驗和結果,似乎就塑造了我。我是誰?我到底能做什麼?
回家的路上,因為挖捷運改了道,上課的時候睡得太多,遙遠的路程,在車上反而容易望著窗外發呆。
不熟悉的道路,多了兩個紅綠燈岔口,車子在黃燈前停了下來。
有兩個人分別在右側和前側舉著大牌子———「皇寶,只有菁英才可獨享的歐洲皇室頂級休閒高級別墅」。牌子有半個人大,風一吹,站在後面的人只有狠命的頂住支撐紙牌的棍棒,儘量減少風速的移動。
右側舉牌的人戴了一頂泛藍的棒球帽,牛仔褲口袋裡跑出一條耳機線,深色的球鞋看起來有一點熟悉,舊舊的髒髒的好像大便一樣,仔細一看,那可不正是耗呆?
車子開始起步,我好奇的轉頭再看,真是耗呆嗎?身高很像,體格一樣,只是帽子遮住了臉。難道我認錯了人?耗呆怎麼會在這裡?從沒聽他提過他有哪些家人,住在哪裡?
為建設公司舉牌的人就是常愛捉弄我的耗呆嗎?他的周末需要打工嗎?這倒提起了許久以來我從未有的好奇心。
周一的課仍然很悶,我開始偷偷注意耗呆。當然啦,酷酷的我從來不願意多講話像三姑六婆似的。
耗呆的功課比我好,通常都能低空閃過。平常喜歡向別人借東借西的,不借給他就暴力相向。我不怕他,因為我也不好惹。我不主動跟人說話,可是別人也別想占我便宜。我最有力的武器之一就是沉默,誰也不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
這星期就是老媽生日了,兩個多禮拜以來,中午儘量吃一碗滷肉飯,車票加值了以後還有幾個銅板,咬咬牙省一點,我早想定了她最需要的禮物,下課就往校門對面的彩券鋪走。
整條路都在翻修,捷運走道修到哪裡,那裡就是步行者的劫運。一下子還沒法過街,也就順著單行道走走看。坑坑疤疤的路收起來的店不少,出現的是小地攤和手推車,夕陽照下來灰塵浮在光線裡,虛無渺茫,我看不清自己前面的路,只有腳下的大球鞋是真的,它吱吱喳喳的響,右腳的鞋底就要脫膠了。
(上)
【2007/07/18 聯合報】@ http://udn.com/
我的心理評鑑(下)
【聯合報╱李宗玠】 2007.07.19 03:43 am
二○○七第四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
這一側路我不熟,走著走著已經過了兩三個路牌。終於,一個修皮鞋的鋪子似乎與彩券店共用一個狹窄的店面。
一個婦人站在檯子後面。看到我走近,她側著的身轉過來:「電腦選號嗎?」我發現她的另一只袖子飄啊飄,空蕩蕩的,應該是少了一隻手臂吧。我也面無表情的低下頭去,把口袋裡的零錢拿出來。
「他不會講話啦!」突然有人從我身後大聲說。
我一回頭,居然是耗呆。
「想發財啊!」他一個箭步閃到店裡:「阿母,我來!伊是我同學啦!」
懶得理他。這個強勢的傢伙看不出來還會幫家裡做生意,有點意外。大概,那天在路口看到的舉牌人應該就是他。
「自己選號摃龜多,反正像你這種遜腳也想不出什麼好數字,電腦挑的好。」他自言自語的說;「電腦最公平,公平才有機會。」
「你也是汽車修護噢,將來有頭路才能娶某成家啦!」獨臂的婦人友善的說。
「阿母,伊是查某啦!」耗呆補一句,再回頭看婦人。
我真的這樣中性嗎?自問著順手接過彩券,也不知該說什麼。
「啊!啊!祝你中獎了!」耗呆的阿母有點不好意思,也不曉得講什麼好,笑笑說:「有空來玩。」
耗呆放下書包,動手整理狹小的店面,順口問:「轉右邊有公車站,你是補習還是回家。」
難得耗呆不借東西,也不惡整,與他面對面反而怪怪的,我轉身快快早點閃人。
老媽見我回來仍然苦著一張臉,但是看到我的生日禮物卻笑了:「平平知道我需要什麼!」
很喜歡看到媽媽笑,她這幾年很少笑,和爸爸兩人扯大嗓門的時候多。我很不願意去聽或想他們的爭執,但是日子就是天天在這樣的聲浪中度過。所以「放空」自己是我最好的辦法,不要聽,也不要說。能睡著最好,不能睡就睜眼任由事物飄忽而過。
這學期的實習課是要維修氣缸和引擎,但是管線因為車裝電子配備的關係,作業特別複雜。再加上要輪流使用焊槍,必須先開乙炔再點火最後加上氧氣來調整火焰大小。實習老師前前後後的巡走,就怕我們粗心大意出狀況。
實習課是不考試的,只是要檢查工具、成品做完展示給老師,再撰寫實習程序報告。分數可高可低,我上學期因為懶得交報告,結果被扣了二十分,剛巧六十分及格,好險,不然又得補救教學和低年級一起上課。
「王宜平,先把開關轉開……」老師嫌我手腳太慢,蹲下來幫我調整管線才離開。
「嘿!你先把乙炔開開,我們才可以點火。」同組的擔心老師關心太多,表示我們做不好,會降低得分。
這次的操作是實物,部分零件已經裝在引擎蓋下,我們需要焊接另一部分,完成引擎整體和電路設備。
「咦!什麼味?」我們做著做著,沒有看到冒煙卻聞到電線燒焦的味道。
老師離我們滿遠,在教室的另一頭,一個同學大聲說:「快看,有沒有冒煙,會不會著火了!」
另一個吼著:「快叫老師,快叫老師,準備離開車子,說不定會爆炸!」
有這麼嚴重嗎?我呆在那兒,一下子不知該怎麼辦。
「馬上離開!」老師大叫一聲:「前面那組的馬上散開!」
「你白癡噢!」只見耗呆一個箭步從教室另頭衝過來,不問青紅皂白,往我胸前硬推一把,喊著:「快閃。」
「趕快解除電池連線,你、你,跟老師一起來,不要怕。」老師也趕到前面來,指著耗呆大聲喊。
我往後退,一步站不穩跌倒到地上。其他的同學圍著冒出焦臭的車指指點點,又驚訝又緊張。
我的長褲上沾了機油,手臂在地板上也磨破了皮。我真氣自己,笨笨的又多了一次丟人現眼的紀錄。眼淚在眼眶裡,就是流不出來。
一陣混亂之後,耗呆臉上還沾了油漬,就跑來找我:「你真的中獎了唉!你們這台車很少有狀況的。」
大概看我滿慘的,難得說話帶殺氣卻勉強婉轉的說:「靠!你會不會保護自己啊!再搞下去少了一隻手,做工都沒人要!」
晚上彩券開獎。媽媽摃龜了。
爸爸說:「我才不會買這個玩意,萬一中了大獎怎麼辦?能放棄你和你女兒不顧嗎?我是認命啦!」
媽媽難掩失望,一個廉價的夢就這樣又破碎了。她在找我:「平平,學期就快結束了,你要回輔導老師那兒去協談嗎?」
一下午的汽車的緊急狀況,累得我發不出聲來。
「為什麼又不講話?」媽媽找到我坐在店裡孤立的角落:「又是誰欺負你了?你怎麼不說出來呢?」
我什麼都不想講,也講不清楚,我腦海中還有那股焦臭味,大家都爭睹拆下電池,而我跌坐在地上的那一幕。我真是那樣無能又遲鈍嗎?
「平平!謝謝你的彩券,等媽以後有多餘的錢再……」媽看我苦著臉悶得有些奇怪:「今天怎麼看起來很頹喪?」
真好!有人看出來我的傷心和無助了。
「你跟媽媽講話啊!」媽媽很專心的看著我,沒有抱怨這是一個倒楣的生日。
我看著空曠的餐廳沒有一個客人,腦海中的耗呆撐著賣地產的大牌子。我真的需求不高,我只希望汽車實習課時平平安安;我對生活不熱心,只盼望一家人再也不為生計爭執。只是,只是,我要如何啟齒告訴大人我如此平凡的心願呢?
我想,也許耗呆也應該去做測驗。他憑什麼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我為什麼什麼都沒做反而被輔導老師說教?心理測驗大概是一面哈哈鏡,該瘦的變胖,該胖的變瘦,這些影像可能都是虛假的。我和耗呆都有資格去心理評鑑,因為困苦和窮乏的人總是容易被人踐踏,而難以獲得幸福美滿的結果。(下)
【2007/07/19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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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之廢 6之6 鐵皮屋頂的憂鬱
文◎林俊穎
朱天文筆下的女巫第一號,〈世紀末的華麗〉米亞,做態地在九樓陽台觀測天象,卻看見違建鐵皮屋頂之海延伸到日出日落處。
跨到21世紀初,鐵皮屋頂照樣從台灣頭蔓布到台灣尾,潮濕多雨的海島型氣候,不只是如朱所寫是視覺上的質輕,也是聽覺上的質輕。長長夏日的熾陽燒烤,嗶啵有聲,與下雨時的實彈之擊,互相形成賦格曲的效果。
這條沿山蜿蜒的路,山腳理所當然?集住屋,依山勢地形若可向上發展處,房子便往上種。其中演化成為神壇的比例不低。前臨的是過去二十年陸續拓寬的道路,被節節逼退的鐵皮屋頂遂不得不被視之為違建、破落戶。尤其陰雨時光,山色鬱積,更壓得居住其中那是翻身無望的人生。
奈波爾以他父親為藍本的〈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寫盡了千里達一個無根基的移民後代涕泣飄零的一生,終於天可憐見擁有他自己的一棟房子,兩層樓,有著金字塔尖的波狀鐵皮屋頂──因應赤道區域的驟雨?還是建材便宜的價格考量?
旁觀者清的讀者,是很難喜歡畢司沃斯先生那樣被極度扭曲、掏空的人物,卻又不能不感佩他的硬頸。奈波爾的厲害與剽悍,是將自己連同讀者高舉至俯視的角度,如同那毒辣的太陽,落在鐵皮屋頂,一起逼視那不是英雄美人的尋常人家。
拓寬的路況良好,前去有隧道。似乎香火不盛的神壇隔壁是一戶家庭理髮,再過去是機車行,路邊種植有台灣百合。車陣馳過的風,布萊希特的詩,「這些城市所留下的,穿城而過的風╱房屋讓食客欣喜,他一掃而空╱我們知道自己只是過客,後面跟來的不值一提。」 ●
〔自由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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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經驗之轉化
【聯合報╱余光中/演講.陳平心/記錄整理】 2007.07.31 02:47 am
六月的夏夜裡,在台南科學園區有一場關於詩與藝術的演講,詩人余光中在這裡用藝術軟化了冷硬的工業世界。
講題為「藝術經驗的轉化」,討論如何把生命中的各種實際經驗與文本經驗轉化為一種具有美感的藝術。對於藝術是什麼,余光中開宗明義表示:「這裡所謂的藝術,是指廣義的藝術。電影音樂建築都是藝術的一環,但是,有些感受在建築裡不能夠表達,可以轉化到音樂,音樂所無法表達的,可以轉化到繪畫裡,而電影與文學更是這種關係。如此,即是所謂藝術的轉化。」余光中以自己寫詩的經驗為例子,說明自己如何將來自大自然、歷史、文學、電影、繪畫等等不同人生接觸的感動,轉化揉合下筆成詩、成藝術。以下便是他此次重要的經驗分享。
知識、經驗、想像:
藝術創作三條件
知識、經驗與想像,是創作賴以存在的三條件。知識上,以徐霞客為例,描寫泰山就必須具備與泰山相關的知識,因此他本身就是一個地理學家兼文學家,寫作不可能毫不了解那個讓自己感動的對象。在經驗上,實際的登山經驗對於寫作也很有幫助。而想像,少了它縱有再多知識與經驗,仍然不可成為藝術。雪萊曾經說過「科學重萬物之異,藝術強調萬物之同」,藝術用比喻的方法在萬物之中尋找同點,而比喻的運用就需要想像,越能穿梭天南地北越是高妙。例如林語堂「演講如同女人裙子,越短越好」這句名言,能夠在兩件看似毫無共通點的事物上(演講與裙子)找出一個相同點,縱萬物的萬千差異見其同,就是好喻。又例如,李白「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和辛棄疾「我見青山多嫵媚,青山見我亦如是」,李白看山不厭,是李白自己的經驗,但是山看李白厭不厭?那就是作者自己的想像了。在兩人的想像中,好像山也很注意自己一樣,彷彿一切很美,意境便出現。因此,在知識與經驗的描寫之外,必須加入想像,才能成就藝術。
在造化與上帝之間,
在寫實與不能寫實之間
法國作家Chazal有一句名言:「Art is nature speeded up and God slowed up. (藝術是造化加快腳步,是神減緩腳步。)」藝術是存在於造化與神之間的,當李賀說「筆補造化天無功」,也是說明造化的不足可以由藝術來彌補。當藝術書寫造化時,甚至可能越過了那自然本身,形成王爾德名言:「並非藝術模仿人生,而是人生模仿藝術。」 因為藝術家找到一個典型,做了很生動的描寫,因此成為可供人生模仿的座標。當林黛玉與李逵這樣的形象被藝術創作出來之後,後人就有了關於女子嬌弱或男子粗猛的最佳形容詞,一旦我們說出「她像黛玉一般似的」,就是人生在模仿藝術了。作家便是以想像力去塑造出比喻的況味,不同的風景在不同的作家眼中看來都不同,當柳宗元能把奇石怪岩說成了「若牛馬之飲于溪,若熊羆之登于山」,這種能把主觀想像說出一番道理的能耐,便是每個作家獨有的詮釋(interpretation)。
訴諸觀察生活的實際經驗再加上一些想像力,是寫實主義。但還有一種狀況是,沒有辦法去經驗的,沒有活過他人人生的藝術家要如何去體會?同情心便是第一步,如此才能交感,進入一個不能經驗的世界。藝術上有很多這些不能訴諸直接經驗的主題,也就是無法寫實的作品,都必須透過間接經驗與想像力來轉化。像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古典題材,畫耶穌與聖母的作品很多,但是拉斐爾與葛雷柯(El Greco)同樣的一幅〈母與子〉,或是拉斐爾與德拉克洛瓦一樣都畫過的〈聖喬治屠龍〉,不同人詮釋下的差異度就極大。
藝術的轉化
余光中說,他自己寫詩,就常常訴諸這種間接經驗的轉化。喜歡從電影、傳說、時事中去轉化成詩,例如〈甘地之死〉、〈夸父〉、〈大停電〉,也有許多從音樂轉化的詩,像是〈鄉愁四韻〉、〈月光曲〉和〈迴旋曲〉。他曾自歷史故事中有感而發地寫下〈刺秦王〉、〈王昭君〉,古典文學也是,曾想像自己與李白同飲共醉,寫下〈與李白同遊高速公路〉詩裡「別再提什麼謫不謫仙╱何況你的駕照上星期╱早因為酒債給店裡扣留了╱高力士和議員們全都得罪光啦╱賀知章又不在,看誰來保你?」幾句對李白個性想像的句子,頗有趣味。
而繪畫,更是余光中所喜愛的,當看見梵谷的畫作,幻想在他生命中最後的這兩年,常戴著草帽,爬上山,俯視夜空裡睡著的小鎮,或是熾熱地行走於金黃色的烈日與田野之間,於是寫下〈星光夜〉、〈向日葵〉等詩。或是看見王慶華的〈貝殼砂〉攝影一作,有這麼多貝殼砂可以撿的海邊,讓他想起海與岸邊像是一個交易的地帶,大海總是翻滾出珍珠珊瑚貝殼等珍寶,於是寫下「而人呢,拿什麼跟她交換?╱除了一地的假期垃圾╱破香煙盒子和空啤酒罐」等句子。劉國松的水墨抽象畫作,更是有著不落言詮的意境,卻提供無限想像的詩境,像是〈月球漫步〉一作,從月球看地球的阿姆斯壯在想著什麼呢?因此寫下「謫仙的名句╱應該倒過來吟了╱舉頭望故鄉╱(多陌生而又壯麗啊)╱低頭踏明月」。這些都是在不同的藝術中自由轉化想像奔馳,以創造藝術的例子。
最後,余光中教授盡情地朗誦詩作數首,佐以繪畫,在詩與畫並陳之間,娓娓道盡各種藝術意在言外的無形交流。
【2007/07/31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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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ptember 17, 2007, 3:22 am
■人間
側記「色戒」
龍應台 (20070917)
電影的瞬間大眾魅力真的不是文學的慢火細燉可以比的。張愛玲的「色戒」是一篇比較少人知道的短篇;如果不知史實背景,小說本身的隱晦粗描筆法更讓一般的讀者難以入門。李安的電影,卻像一顆來勢洶洶的大火球從天而落,邊落還邊星火四濺,嗤嗤作響,效果是,人人都在談「色戒」,涼涼的小說也被人手人嘴磨蹭得熱了。
小說裡的漢奸大壞蛋易先生,因為在小說裡被處理得不夠「壞」,當年「色戒」發表時還被評論家批判,覺得張愛玲是非不明、忠奸不分。當時讀了「域外人」對張愛玲的批評,我忍不住大笑。 胡蘭成不早就說過張愛玲的人格特質了嗎?在「民國女子」裡,他這麼看二十三歲的她:「愛玲種種使我不習慣。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佈施她全無,她的世界裏是沒有一個誇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又說,「愛玲對好人好東西非常苛刻,而對小人與普通的東西,亦不過是這點嚴格,她這真是平等。」
而且,張愛玲文學作品裡頭最讓人震撼、最深刻的部分,不正是她那極為特殊、極為罕見的「不悲天憫人」的酷眼。
如果張愛玲有一般人的「忠奸意識」,她大概也不會在二十三歲時,嫁給了赫赫有名的「漢奸文人」胡蘭成啊。
易先生在小說裡不夠「壞」,除了張愛玲本身的認知價值和性格,除了她和胡蘭成的極深刻、極纏綿的愛情之外,我看見一個很少被人提及的角度,那就是,小說和電影之外,民國史裡頭的「易先生」,其實也不見得是個多「壞」的「壞人」。
易先生的「原型」丁默邨,一九○三年出生,因為陳立夫的舉薦而做了調查統計局第三處的處長,第三處後來撤銷,他就加入了汪精衛的政府,歷任要職。中日戰爭結束前夕,他是「偽浙江省省長」。 一九四七年五月一日,丁默邨被槍斃,罪名是「通謀敵國,圖謀反抗本國」,判決書裡列出好多罪狀,包括「主使戕害軍統局地下工作人員及前江蘇高二法院庭長郁華、與參加中統局工作之鄭蘋如……」
這樣的一個「漢奸」履歷,他的死刑不是理所當然嗎?
不這麼簡單。
我在德國的雪夜裡翻讀南京市檔案館所保存成書的審訊漢奸筆錄、判決書、種種做為證據的信件、電報、便條等等,慢慢地看出一個故事的輪廓。塵封的史料所透露的真實人生如此曲折,幾乎有血肉模糊之感,其幽微傷痛諷刺殘酷完全不需要假借文學家之手。
在鄭蘋如因為刺殺丁默邨未遂而被祕密槍決之後一年,一九四一年,時任國民政府教育部長的陳立夫和丁默邨祕密取得了聯繫,對這位當年被他提拔過、如今為汪偽政權特務頭子的後輩「曉以大義」,指示他應該設法「脫離偽區」,如果不能「脫離偽區」,就當「伺機立功,協力抗戰」。陳立夫「策反」成功,往後的幾年,丁默?表面上是傀儡政府的交通部長、福利部長,私底下,他為戴笠的軍統局架設電台、供給情報,與周佛海合作企圖暗殺當時的特務首腦之一李士群,並且配合戴笠的指示不斷營救被捕的重慶地下工作人員。
這些被營救的情報人員,在審判庭上,也都具函作證,丁默邨和重慶政府的合作是毫無疑義的。而在日本戰敗以後,局勢混亂,重慶政府為了防止共產黨趁機坐大以及新軍閥崛起,又適時而有效地運用了丁默?這個棋子。他被國府任命為「浙江省軍委員」,這一回,「浙江」前面沒有「偽」字了。
我讀到戴笠給「默?吾兄」的手書,戴氏要求丁默?在混亂危險中「切實掌握所部,維持地方治安,嚴防奸匪擾亂,使中央部隊能安全接收。」而丁默邨也確實一一執行了重慶的指令。在中央部隊進入浙江之前,「奸匪」已經佔有浙西半片,是在丁默?進行「剿匪」之後,中央部隊才穩穩地接收了浙江。
夜半讀史,我揉揉眼睛,困惑不已。
那麼這丁默邨等於是國民政府招降成功的一名降將,這名降將不曾回到「漢軍」中來披麾上陣,但他留在「曹營」暗中接應,做蘋果裡的一條蟲,等於是國民政府植在敵營的間諜,其處境何等危險,其功勞何等重要。在戰爭中,隱藏的間諜所發揮的作用絕對不小於沙場浴血的戰士,不是嗎?
當重慶政府需要丁默邨的協助時,陳立夫和戴笠都曾對他提出保證:陳立夫應允丁可以「戴罪立功,應先有事實表現,然後代為轉呈委座,予以自首或自新」。戴笠則說得更明確:「弟可負責呈請委座予以保障也。」
好啦,那麼為什麼國民政府在勝利後就殺對它有功的「降將」和「間諜」呢?尤其在早已給予不殺的具體保證之後?問題出在「委座」──蔣介石嗎?
正在困惑時,陳立夫的回憶錄出版了。於是飛電請求朋友「火速寄《陳立夫回憶錄》來歐」。一週後書寄到,郵差從雪地裡走來,鬍子上還黏著白花花的細雪。我從他手中接過書,一把拆了包裝,幾乎就在那微微的飄雪中讀了起來。
我竟然找到了答案。
《陳立夫回憶錄》第232頁(L1) :
丁默邨本來可以不死的,但有一天他生病,在獄中保出去看醫生,從南京拘留所出來,順便遊覽玄武湖……這個消息被蔣委員長看到以後,蔣委員長很生氣的說:「生病怎還能遊玄武湖呢?應予槍斃!」
丁默邨就被槍斃了。只因為他從獄中出來,貪看一點湖上清風,被一小報記者認出來,寫上了報。
啊,我不禁掩卷嘆息。難怪丁默邨的死刑判決書讀起來那麼的強詞奪理,對丁默邨所提出來為自己生命做辯護的種種白紙黑字的有力證據完全漠視。原來,判他死刑的,根本不是一個真正的法院,也不是一部真正的法。
在那樣的時代裡,你對所謂「忠奸」難道不該留一點人性的空隙嗎,不管是易先生還是丁先生,是張愛玲還是胡蘭成?
(本文與最新一期「亞洲週刊」同步刊出)
〔中時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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